10 偷窺美嬌男(二)
打盹的白龍醒來後,已至午後,天瑤宮不似那座将一日當一年過的淩霄殿,有朝陽,有夕霞。霞光将雲臺鋪成金帛,踏在雲頭便似滑行于金絹帛。
白龍同仙寮換班,頂着金燦燦的犄角踱去蘊育瑤草的瑤池,無意中瞥見攢滿金粼粼水光的池中央,歷代蘊育仙子的河蓮綻開,希望的體香迎面撲來。
白龍揉了揉眼,只見一株盈盈碧草躺在花蕊上空,安穩如出生的嬰兒,吮吸着天地精華。他不可置信,暈頭轉向地尋着綠頤,想要将這樁八怪七喇告訴她。
将天瑤宮輾轉半個圈兒後,他才曉得,綠頤下凡去了。躊躇半日,便思慮需不需尋一尋西母。他掐了掐時辰,大多恁般的夕霞光景,該是西王母同仙倌親昵的時刻,倉促下,他只得尋三青上神禀告。
三青上神沒有他預想的面面相觑、驚訝萬分,卻司空見慣地作則個慰然道:“你供職百年,不曉得這樁事,新蘊了瑤草,便是說明綠頤應命去了,是造福蒼生的功德。”
眼目下他見到夕陽還會傷感一番,聽聞綠頤的前路坎坷,也會替她哀嘆一番。而後多年他才明白,凡世為何說天若有情天亦老,很多事情重複多了,見多了,便沒有這麽多情去傷懷,就如三青上神,就如這夕陽,實在司空見慣。
凡世正是春花三月桃夭夭。
三人晃蕩到了豫州衛國境內的小鎮上。凡人臉上皆桃花映面紅,看來生活得甚滋潤,兩口子晚間甚勤勉。
玉袖坐在飯樓裏食馔填腹。端盤送茶的侍婢抱着一把碗箸茶奁并菜肴來。她貼上去看了看說:“你拿花盆來是作甚?”
侍婢僵笑道:“是茶奁。”并端了盤菜上桌。
玉袖不屈不饒:“我沒叫醬燒豆腐。”
侍婢幾乎發怒:“這是紅燒熊掌。”
玉袖操起了筷箸鼓弄了下那所謂的熊掌:“這軟趴趴的是熊掌?我家熊精那一掌啊……”鳳晞一個包子将她的語出驚人給塞了回去:“你瘦了,得補補。”玉袖順着嚼了起來。
侍婢如釋重負地轉身替旁的客人斟茶。
玉袖咽了咽道:“你們說方才那位大媽将桌布穿身上做甚麽?我瞧她臉挺黑的,倒可以蓋住那張臉避一避曬。”鳳晞瞧見那位被稱呼為“大媽”的婢子愈益黑了層。
玉袖有一項天賦,便是舌燦如蓮口吐砒霜的本事,雖不及她師父那般出神入化,亦能氣人面如菊花。有時候她說的話,殊難猜是不經大腦的蠢話,還是繞了山路十八彎專門氣人的話。從她能在聰明絕頂和愚蠢魯鈍兩個極端無差別轉換,便不難看出她果然不是一般的神仙,一般的神仙是做不到這鬼工雷斧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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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端将一個拳頭大小的包子扒進胃袋,便再沒動熊掌的念頭。大約因竊了疲懶,未嚼動兩番的緣由,胸口堵得慌。一面拾了茶奁推食,一面問琉璃珠的着落。
綠頤端着水鏡左右移道:“大約在左近。”旋即一想,道:“既然翎雀與琉璃皆蘊由袖玉,是會相應。”
玉袖方才在憂郁,她一好耽耽的九重天上仙不做,卻扮個凡人來凡世吃苦頭,這是何苦來。可錯綜複雜地一想,難得下一趟凡世,全當作一次山水陟遐,卻也挺怡情悅心。出于這樣的一個考量,她又精神煥發。可再聽綠頤一言,便又将眉頭皺了皺,她萬兒八千年頭一次見這珠子,哪裏曉得這種事。
綠頤夾了只鹽水蝦與她,體貼道:“先吃飯罷。”
玉袖默然将堵着的肚腹拂了拂,頗嫌弁地将鹽水蝦望了望,擡眼瞟見綠頤眼中一派情深意篤,勉強接過來笑道:“嗯,這蝦不錯,呵呵,不錯。”将眼閉了閉,随手拿了雙筷箸将它送進口。
鳳晞插嘴道:“你用的是我的筷子。”
玉袖:“……”
玉袖将筷子讪讪遞去,他從善如流地接過,并沒有要換一副的意思。她方想到自己坐在鳳晞左面,要如何錯拿他的筷子?便恍悟:“你用左手?”
他談談道:“沒分甚麽左右。”又笑了笑:“問這個做甚麽?左右不若是一個慣習,本無區處。”
玉袖的好奇心素如海藻那般纏綿難卸,遇到風沙一般微小的營養澆灌便會瘋狂滋長。她看不見自己的雙瞳,像樓外那株桃花一樣豔麗,挺了腰子道:“我聽聞左右開工的人,是萬分之一聰明的人。這麽聰明的你,為何當我闖禍時,沒及時制止我?”
他拿平淡的表情抱歉地解釋:“即便誠如你的誇譽,這麽聰明的我也不會讀心術,更不會預視你會闖那禍,也無法誠如你說的那般,及時制止。”
玉袖葳蕤地垂了腦袋。
他将筷箸轉入左手,替她布菜,低笑道:“我陪你将這禍補回來便是。”
玉袖将一顆心放在如何擺平這不大不小的幺蛾子,對他這番殷情便殊無察覺。勉勉強強将他布上的幾顆青菜下肚後,只灌茶漱口做休的形容。
往日聽大哥對凡間煙火、珍馐美人贊不絕口,她這麽略一體驗覺得凡間的菜色也不過如此嘛,必然還是娘親做的幾道清淡小菜能搏一搏她的歡心。
城鎮融入夕陽染上的紅霜,營營役役的人散去,還有人卻依舊要奔波。
綠頤與鳳晞磋商後,明智地認為分兩隊進行地毯式搜索。因則有個神仙不是一般的廢柴,只好讓凡人看觑。這叫被他們理智地未将她列入會議的玉袖十分憋屈。
臨別前綠頤老母親般關照鳳晞:“袖袖這孩子瞧着挺聰明的。”
乍一聽,玉袖十分受用,她何止聰明,簡直慧當淩絕頂。
綠頤又接着說:“但言行不防頭,是個不經事的主兒,任性難卻,凡事讓讓她,多分些心看觑,免教她惹出甚麽幺蛾子,麻煩你了。”
再一聽,玉袖慢慢地怒了,誠然她确是冒撞,但、但是綠頤為甚麽要揭她的短。玉袖十分地怒了,更可氣的是,鳳晞任重而道遠說:“我習慣了。”
習慣你個頭!
玉袖感覺她頭頂冒煙。
自來到凡世,她還未将神仙的做派發揚,卻叫個凡人占了先。她暗暗想仙決,總要使出一、兩個仙法叫他驚豔那麽一回,揀一揀面子。她小時候大多仙法學得不精煉,隐身決卻是頂好的,方便她偷雞摸狗,基本上八荒的偷兒都得喚她作祖宗。
綠頤往南禦風而去。玉袖自告奮勇單去探一回,鳳晞獨坐館內吃茶。約莫過了個把個時辰,她便癫了回來,周身金暈讓他額角突了突。他端着茶杯,探問:“上仙可摸出個物事否?”
玉袖臉頰異常紅潤,咧笑道:“有有有。”将衣袖裏的書卷一甩一展,登時兩男女坦誠相對,她道:“春宮一百零八式。”
鳳晞一口茶嗆在喉嚨裏,差點背氣過去
她的春宮一百零八式被鳳晞送與了茶館老板。
老板笑呵呵地表示他們吃茶不要錢。
館外一株桃花恰開緋華,倦了幾層爛漫的桃紅悠悠蕩在周身。茶館的評書先生換了則掌故:“戊戌年九月初七,慕将軍一門抄斬時,秋風瑟瑟,滿場蕭肅。衆人屏息默念恩诏。日落午頭,斬官生死一斷,端端于那牌落刀起際,馬息贲張揚蹄奔來,一道诏書下,衛王驟然刀下留情。其中緣由說是公子钰替其法外求恩澤。衛王便革其職,谪詣疆漠。慕家幾代為國效力,倘憑空說其通敵叛國,令人難以信服。公子钰的親信卻搜出慕将軍與他國的私通文書于室,證據鑿鑿,百口莫辯,當下慕家百餘口獲罪入獄。可那所謂的賣國文書至今卻未公鋪于陳,這疑點直送民心,至今不得解。”
玉袖磕着瓜子,聞此脫口而出:“那将軍白臉唱黑戲,技術未到火候,不夠純熟,便被逮着了。”說完才發現卻是自己說錯了話。
慕将軍乃衛國将候世家,赤心耿耿,萬民敬仰愛戴之。她不曉得衛國境內情,也有可原,卻不得衛之蒼黔諒解。
衆人向她投擲千刀萬剮的銳目,一陣烈陽刺辣辣地燒,館外的桃瓣益發紅了紅。玉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眸水漣漪,執起鳳晞的手将戲本裏瞧見過的情深義重的橋段搬出來頂臉:“夫君,他們兇巴巴的,你要好好護着我。”
說這話時,她全身抖了一抖。
千萬根繡花針霎息調轉針頭,銀芒于日頭下锃亮锃亮。鳳晞暈了暈,默默地将手抽出來,拍着她的腦袋笑了兩下道:“小孩子不懂事,胡亂編派易落人口實,各位多包涵,不同她一般見識的好。”
這聲小孩子叫得玉袖恍然年輕了數千歲之感,雖然她至今足足有三萬歲的年齡,但因長了一副好皮囊委實看不出她有三萬歲,便也誠然擔當地起小孩子這個稱呼。
她攏了攏黛鬓,十分受肯的模樣入坐。
衆人将淩光收回,落到評書先生身上。他繼續道:“再談到公子钰替陳将軍求恩一事,多半是慕家幺女慕蝶的緣由。所以說英雄莫過美人關,公子钰豐心要将慕家幺女帶過去,才令慕家僥幸繞過一命。”
這則掌故叫衆人心中委員委實地扼嘆,咀嚼回味後,方将适才好生惱怒的旺火給止息。
窸窸人言二三,心中各有千秋。一瓣桃瓣落地息間有人将問,那慕家幺女此時定是恩澤榮寵、樂享福祿了。那評書先生卻道不盡然,他迳自端茶潤喉,淡淡悠悠,微瀾不驚:“她過世矣。”
粉光交錯際,衆人皆失了顏色,大呼搶問:“這又是個甚麽緣由?”
玉袖以為公子钰定是個花公子,書非借不能讀也,美人到手不予相惜。換作她就在那侯爺身上落道荒火天雷轟一轟,轟到他十輩子實打實地不敢犯。
評書先生将氣氛拿捏分毫不爽,睿眼中盈滿笑意,吊足了口味方托出:“愚将問得一、二,只聽曉各中三、兩條小道。據說公子钰有一胞弟,常年累病,數奇難雜症。慕家麽女誕于臘月寒風,當時天降瑞祥,雪肌玉骨,以為奇。其于室,慕家戰戰告捷,視為掌中明珠。慕女體寒,觸及令人涼心透骨,靈臺清明,身形輕盈,是以公子钰将主意打到她頭上。不久公子钰胞弟康複,卻克死了慕女,大異尋常,委實可惜。公子钰其情摻了多少斤兩不得知,只是于不多久後也過世矣。”
情至此,婦孺揩拭淚角,怆然焉。莽夫不過些許戚戚焉便攜着妻室離去。
玉袖看着依舊紛搖的桃花,不經意一問:“你且與我做個揆度,公子钰攙了多少情。”
鳳晞從容端坐,漠然道:“日久總會生出些情,但慕家以一女換滿門性命,也算值得。”
玉袖一把将他快送入口的茶搶下,迫不及待道:“換了你,你怎麽做?”
他卻不曉得從哪裏又變來一只茶杯,默默斟了盞,默默抿了口,道:“不曉得。”
玉袖本就燎着心候答,但聽他這麽一說,險些令她從椅子上摔下去。她巴巴地攀着桌腳,被鳳晞拉起來。他道:“倘若我站在慕家立場上去看,我不曉得,因我自小孤單,親情薄涼。倘若我站在公子钰立場上去看,我也不曉得,因為暫缺紅顏為知己。”
玉袖立時将他手裏的茶搶來,将驚心動魄的“我來當”三字随着一口涼茶吞下去,嗆了些水,咳了幾下。鳳晞順了順她的背,一面囑咐道:“慢些喝,沒人同你搶。涼茶對身子不好,早晚時辰莫喝。”
因咳得猛便有些臉紅,她讪讪退了退,執了杯茶嘿然笑道:“嘿嘿,不妨不妨。”
咳,方才的壯舉應當就是被世人神聖地定義為表白罷,但表白的基墊不是要真心喜歡一個人嘛?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相見時心如擂鼓,不見時思念真苦的形容?
她擡眼淡淡觑了鳳晞兩眼,且不說她未有見他時心如擂鼓,不見時思念真苦,先将這個結論往前推一推,她玉袖懂得喜歡一個人嘛?
一番追根究底地自我審查後,卻覺佛曰萬般皆是虛幻一說,很有幾分道理,方才的壯舉,大約便是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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