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有情還似無情(二)

一陣翻箱倒櫃,終于在床榻底下,摸出一棕色陶罐。體內氣血洶湧直逼七孔,抖着手摸到纏着麻布的蓋頭,大呼幾口涼氣,用力将它揭開來,一股腥臭味頓時融入空氣,充斥了整間房,也充斥了她的世界。

那一刻,天驟然下起暴雨,頃刻瓢盆,千裏東海翻滾,百丈洛水奔騰。

下人被慕蝶這麽一吓,這麽一捉,抖得跟篩糠一般,急急尋了韓钰彙報這樁事。是以他帶着幾人趕到門口,只見慕蝶趴着桌椅嘔血個不住。地上碎了一片瓦罐,滿是腥酸的腐屍味,依稀還能辨出相貌的嬰孩全身裸躺着,只是左胸少了樣東西,早無氣息。

韓钰驚住。

慕蝶雙眸猩紅,嘴角淌血,全身無處不淋漓着從地獄踏開過來的血肉之花。她銜悲畜恨朝他看去:“韓钰,你這樣诓我?”又将視線往後拉,但見蔥段似的韓甄,水靈靈地怯怯地站在韓钰身後,韓钰将他掩了掩。

她瞬間明白,他們的兄友弟恭,早過了頭。

韓钰青着臉道:“慕蝶,你出來。”可能覺得此聲指令,會将她刺激,便突然放柔了聲音,“一個孩子罷了,你将身子養好,我們往後可以再生。”

“再生一個……”慕蝶低笑,靠着桌椅勉強站穩,看着兄弟倆道:“韓钰,難為你肯說這樣的話哄我,也難為你肯與女人生孩子。”

韓钰冷了眼,咬牙斥喝道:“你也信外頭的閑言瘋語?慕蝶,你真是不可理喻!”

她搖搖頭,抓了一片碎瓷捏在手心裏,碎瓷的滋滋聲刺痛心房,從手裏漫出殷紅,流淌湧動,痛得悲傷而可笑,終究洗禮了一段刻骨,悲憐了一段銘心。

珍珠從眼中猛砸下來,混着妖冶的血,慕蝶道:“她還那麽小,來到世上未見一見溫暖的太陽,好看的花草樹木,便被豺狼虎豸逼去了鬼殿,逼上了輪回。我每晚都能聽見她哭喊着喊娘,她被裝在小小的一隅罐內,她說她很疼。我哭得死去活來,那時候,你在做甚麽?”

一雙眼,染成了血紅。她緩緩擡頭道:“韓钰,沒有真心的人,是你。”

說着,鮮血淋漓的雙手,将寒劍一橫,直朝韓钰身後招呼過去。韓钰将少年擋了擋,下意識擡腳踢出,将刺來的冷劍于空中打了個圈。試想因力道控制的不大好,寒劍擦過慕蝶的手腕,拉開一大口子,登時花白的雲蘿衫再次綻開了一朵妖嬈之花。

韓钰愣了愣,他不曉得她早病得弱不勝衣;他也不曉得,她一身自傲的武藝,一手淩厲的六合劍法,早因愛上了他,化作滿滿當當的柔情,換來一身累累傷痕葬送了。

他毫無意識地上前兩步,伸手欲将搖搖欲墜的她扶住,卻被她閃開。手停在半空中,悲涼地姿态。

慕蝶捂住奔騰的鮮紅,這一刺,挑斷了右手的經脈,從此再無用武之地。清風拂過,柔軟溫婉地将她推入沉淵,踉跄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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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钰輕喊道:“蝶兒。”

她仿若未聽,身上的紅花綻開一世滄桑,淡淡道:“我苦等半生,等來了你。我用了一生去愛你,而你至今都在利用我。世間有句話道‘人間處處有真情’,但是韓钰,你可有一絲一毫的真情與我?”

他似遭了雷劈,僵直在原地。

屋外的抖起狂風暴雨漸漸平息,各處河流海子如哭鬧累的孩童,慢慢安靜。慕蝶亦安靜下來道:“我今時今日,雖不知明時明兮,可我尚算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呢?韓钰,較之我,你還算是個人?”走向他,強打的精神頭,終究撐不住,漸漸滑倒:“韓钰,你要記住,你對不起我。”

自此後,慕蝶油盡燈枯之象昭灼。

韓钰瘋了似地命人從城裏将一幹醫者捉來,搞得大家以為這樣大動幹戈,定是從不出入風月場所的公子钰忍不住了。今日見了這仗勢,他們泰然又疑惑。泰然的是,韓钰捉了這樣多的男子,定是斷袖之風,因先前有個開列,大家便不以為稀奇。疑惑的是,不拘年輕俊朗,還是耄耋老者,他一概捉去,難不成他禁欲得忒猛了,以至于不分優劣,要了再說?

後有人多番窺探,因王府保密工作忒好,他們實在難以入手,便将此事添油加醋更加戲劇化。譬如:“公子钰今日看上西苑那家的男伶,錦衣玉食地侍待”。又譬如:“今日西苑那位同東城的新人争風吃醋,公子钰一個頭兩個大”……總之分成十二段每日輪流講給王城內的平民百姓,令他們閑來無事時能聊以遣懷。

但人生終究不是淺薄的愛情戲劇,事實總教人心生悲憫。慕蝶一蹶不振,愈發的沒有人樣。韓钰帶來的郎中太夫、好生囑咐廚房做她喜愛的菜色,一概被她擋在門外。

她整日将自己拘在屋裏,足不出戶,只好教韓钰親自去尋她。但回應他的,是她無言的背影。如今,她寧可躺在榻上假寐,也不願多分一星半點眼白,去映一映他。

韓钰也不強求,只坐在床沿,說些自己都覺得無力挽回地話:“蝶兒,薇央說你一日沒進食了,吃點好麽。”

她背着他,納納躺着。玉袖不曉得心如死灰,究竟如何的死灰法。可從慕蝶已能将心上人,視作床沿的同化物時,她大約能明白,無話可說便是一種死灰,別無所求,更是一種死灰。

被漠視的韓钰卻繼續道:“甄弟同孩子的事,便算作過去了。城裏的口無遮攔亦是捕風捉影,你恁樣聰明,怎麽會不信我呢。嫁給我的時候,我便說過,我會照顧你的。”他看着那抹堅冷的背影,眸光慘寰。沉默的白刀,割着誰的心房。他聲線低沉,似壓抑着甚麽道:“蝶兒,別恨我。”

冷漠卻似寄生蟲,順着她的背脊爬上,紮根。

他輕輕嘆息:“過幾日我與阿甄踏青,你要不要去?”仿佛感受到她的拒絕,他黯然自答道:“也罷,你好好休息。”

待他離開,慕蝶便着薇央去将慕恪請來。有些事,不拘早晚,總該有個撕羅。

暮冬悄別,春風潛入,即将花開。慕恪踩着新發的嫩芽,來看病入膏肓的慕蝶。他先是一愣,又疼痛萬分。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爹娘是不疼孩子的,不拘她是甚麽身份,也不拘她曾經的過錯。他撫着慕蝶的額頭,沉聲道:“好孩子,你受苦了,你娘和你大哥,都惦念你,但爹告訴他們,你過得很好。爹想,換了你,你也會很懂事的這樣與他們說的對不對?”

都說女兒親父,父親果然是天下最愛最理解自己的男人。她勾了笑,難得能在她臉上再見海棠花開的芳香,似梅開二度的悅色,“阿爹,我聽說你有一種藥,能令人假死三日?”

她想過,如今沒有甚麽值得留戀,從前,從前,就當欠債還錢,她已經不欠了。

但,她日後才曉得,她欠的太多,多到只能以命相抵。

至此,玉袖呼出一口緊張的氣,以為慕蝶總算醒悟了,常言道:寧願孤獨的活着,也勿要同禽獸一道活着,何況那只禽獸時時想着加害自己。鳳晞望着被陽光撕碎的黑,饒有深度道:“換若是我,大約不會走。”

玉袖迷茫地朝爬上山坡的金礫看了眼,再問道:“難道你寧願被那樣的禽獸再禽獸般的對待?”随後又不可思議道:“你竟是好這口。”

他默默笑了,支着下颌,深深地将她望着:“倘若是你,我很樂意被禽獸。”

玉袖正扯着被她坐褶了的裙擺,且聽他這樣真心真意的一番剖白後,斟酌來斟酌去,都覺鳳晞是在拐着彎兒罵自己禽獸!

她甫将眉毛一橫,他又正經道:“我這樣說是有道理的,左右都被禽獸了,再禽獸下去也是無妨的。繼續住下去,還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且慕蝶身子不好,離了韓钰怕命不久矣。”

鳳晞這番中肯的分析,确實有理有據。按理性的角度來說,堪稱華麗的轉身,完美的報複。但玉袖想想,這不若是他旁觀者十分有邏輯的分析。倘若是局中人,當事時,只能完全憑自己的感情處事。那樣痛不欲生的境況,是個人都會無法以正常的邏輯去思考。心理承受能力差些的,大約直赴黃泉了。

玉袖側眼觑了觑他,她覺得鳳晞的心智已到達了超人的境界。

結束這一番讨論與沉思,回頭正是春暖花開,但這個春來得太早,晚雪還沒化盡,升華在空氣中,那樣冷,将這個世界冰住,也将韓钰的心冰住。

韓府的哭聲沸反盈天,奴仆們跪了一排,嘤嘤泣泣,淚珠彈地不住。

韓钰帶韓甄離去的第三日,甫收到消息後,馬不停蹄地從東海趕來。途中,累死了兩匹馬。那時,慕蝶已經死了三日,需要盡快下葬。

檐廊下,一襲白色的鍛衣,衣襟有柳葉雲紋,方靴邊沿還粘着春泥,和着一些暮雪。

虬樹上打了花骨苞兒的嫩蕊,擦過他淩亂的發,空洞的眼神,沉靜的步伐,在漫天雪白的紙絮中,走向廳中那個能将心紮出血來的‘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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