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相濡以沫(一)一更

第63章相濡以沫(一)一更

臘梅花開的季節,紅梅星星點點妙立在枝頭,似一副陽春白雪的不敗詩畫。

玉袖枕了張軟絮墊在冷冷的板凳上,仰頭将遠處的落雪成白極目相望。不知是誰說過,雪沒有顏色是因為它将自己的顏色忘了,眼目下真是十分應景。

調皮的六棱雪花挨肩疊背地來瘙癢她,被她一手輕輕趕走,再擡頭時,鎮裏的孩子哄鬧作成一團,圍着遠處的薛謹打圈兒。

薛謹木讷坐着,垂着腦袋靜靜望着地上即将被雪湮沒的落梅,沉寂得似沒有星月的夜。

相處多日,鎮裏的孩子們甚至替薛謹編了首童謠:“木也呆,他也呆。日日趺坐望滄海。滄海不忍獨自哀。淚淹九州皆成白。”但薛謹甚為大方地沒将這番奚落上心,想想他也沒法不大方,因一切就如白雪忘了自己的顏色,他也将自己、将身旁的人忘得很是幹淨。

玉袖定睛許久,回想一番,為何能悠閑坐在這兒,一口幽幽之氣嘆了嘆,甚是無奈。日前所轉托鳳曦的事暫時擱淺,因薛謹中了那無限趨近于一等殘廢的毒,是以他現在俨然猶如一根木頭。但這根木頭金貴非常,凡事都需要一位貼身保姆事必躬親地看觑,這位貼身保姆自然是薛謹冒死相救從而變成一等殘廢的罪魁禍首,青珂。

太夫的托詞像事前串合過一般統一,皆蓋棺定論為“毒入神經,該剔除的都給剔了,剩下的需看天意。餘毒作祟不是沒可能,這份餘毒少說也要個把月,多達個把年,再多點……那還是要看天意。”

玉袖在一旁悶悶地想,青天老爺子管四海八荒的神魔鬼怪也顧不過來,莫說恁多凡命,你們前世今生的命數都教缙文一手捏着。所以說廟裏燒香拜佛的有空不如給缙文燒兩摞子香火,指不定他老人家給你一張步步高升福祿安康的薄紙呢。

嘆氣中回頭又想到缙文的再三叮咛,說是太上老君的仙藥斷斷使不得,倘若要使,事先将額頭擦亮,等着天雷公公來拜拜你。

玉袖只得哆嗦着将挨着香囊面兒上的手移開,拉着一張臭臉,滿眼凄楚地将面前的青珂看着。此時的她如秋風裏頹敗的枯葉,在薛謹的床側凋零,又如春暖花開時,最後一滴消逝的冰雪,孤零零地蒸發。

四季換,日月輪,眼看時光流逝,往事俱往矣,無能為力改變,順從已是上天給予最大的恩賜。

玉袖不記得已經是第幾日了,似乎都是同一日地過。青珂一早替薛謹整饬盥漱,準備飯食,三餐過後便睡下。猶記得緊得是,鳳曦手藝不錯,造了把兩個木輪子的座椅,推着一動不動的薛謹尚好出門曬一曬,吸一吸日月精華,于身于心多少有些好處。

玉袖嘗誇他:“你竟會這麽多,木藝這些細致的活皆是凡人一手一足做出來的,神仙則略施個把物形之幻,便能堆坐木山,當然神兵利器還是要一手一足鑄造的。”

鳳曦道:“在軒轅丘時,伐樹削木之勞者,業師所授也。雖跋山涉水,荊榛遍地,有狼虎同行,但需持之以恒,方能勝也。無趣時便自接幾則伐木的事宜來,聊當修行罷了。”

玉袖細細将這句文言摻着點白話的語句梳理,除了認知到鳳曦打小能在荊棘堆裏砍樹削木的不凡能力外,還覺得軒轅的老頭不簡單,将門下的弟子唬得一愣一愣的,擺明就是讓他們白幹苦力,白幹苦力的同時又懇懇切切的将一切白幹苦力認作是一種自我修煉。在前有狼後有虎的惡況下将苦力完成,便是對自我修煉的一種升華。久而久之這便成了軒轅閣弟子們普遍的、将白幹苦力當作自我修煉的一種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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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曦甫雕完一只木镯子,刻了七朵花瓣,收刀俯颌一吹,一層木屑舞開。再将镯子套上她的皓腕,同那只七彩琉璃镯相撞,生出極其清脆的丁零聲,他聲若蚊咬:“那木椅是我替自己試做的,好待将來你能推推我……”

玉袖的心思從暗暗咬牙對辛姜唯老而辣的佩服瞬間越到镯子上,甩着手腕,伶仃酒泉聲聲入耳,鳳曦的聲音斷斷續續,她分神問了問:“你方才說的什麽?”音甫落地,門椽啪一落雪聲,鳳曦緘了口,朝門口默默一望,青珂已提着菜籃跨進,她又将自己攢成了半個雪人兒。

這番景況,卻也屢見不鮮。

每日卯時半将過,青珂皆提了籃子上鎮子裏的市集購肉蔬,趕在辰時回來。這個時候鳳曦便識時務地将玉袖拉去另一屋,不占那一畝三分的地,整個鬥室徒留他們倆。

薛謹雙眼空洞,無悲無喜。青珂對着他自言自語道:“今日穿什麽樣的衣衫,換件繡梅花的?”她從床榻旁的木櫃裏取出一件藍底黑襟對開紅梅印的長衫,抖開來輕輕擱在床沿,視線拉起望着窗外一虬一虬盛開在白暮光朝底下的紅梅,淡淡一笑:“外頭的梅花開得繁盛,什麽時候能同我看一看,品一品?”

她輕輕念着:“薛謹。”

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是她的望穿秋水綿綿無期,削長的指尖垂着地。

青珂單自望着那雙眼,努力尋覓那一點白光,最後被森森海潮吞沒。她淡然一笑道:“不打緊,我會陪着你,你一輩子病着,我便一輩子陪着。”停了一會兒,努力燦笑道:“你這樣沉默,便算你應了,往後可要長長久久地住下,在屋外葺一畝花田春花秋實,屋內鋪四壁藤草冬暖夏涼。”

鵝毛飛絮下,情深不倦無孔不入地紮眼鑽耳。玉袖不忍再窺,抹了抹頸間雪絮子化成的水,為這份緣悭命蹇唏噓了一把,拉着鳳曦躲回別屋。

一番追溯結束,玉袖起身哈了一口氣,煙霧缭繞中,搓了搓将凍出瘡的手,并跺了跺冷冰冰的腳,朝薛謹走了幾步,想要将那群鬧得甚歡騰的毛孩子趕走時,青珂不曉得從哪兒迸入視野,先一步箭也似沖了去,将薛謹搶了出來。

孩子們的玩物被奪,總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稍大點兒的明顯是個孩子王,稍稍使了個眼色,齊大夥兒便紛紛捋起袖子,團了兩團雪球,朝推着薛謹回屋的青珂扔去。沉重的啪啪聲不絕于耳,想來打在青珂單薄的身子上,很有些疼,但她只是将身前的薛謹護得更加嚴密些,沒甚與他們計較的念頭。

打入鬓發的一團白雪散開,滑入薛謹的頸間,她急急忙忙将它們拍去,将灰白狐毛坎肩捂得緊實,眼底暈開一抹笑,漸漸漫到眼角的流光水澤,如同枯木逢春般蓬勃生機。

玉袖悵然得嘆了嘆,真是花開花落總有時,情意綿綿無限期。

她後腳上去與兩人解圍,于是乎這場雪戰打着打着便成了一出喜劇戰争……

這便能顯示她活了萬八千年的歲月,她人老心未老,從而證明了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

這場頗帶喜感的雪仗打得很是盡興兒。

玉袖帶着一身冰雪甫邁進門,青珂已擺了一桌飲馔。她每日做得都很豐盛。這樣的豐盛,這樣的用心,薛謹卻只食一點兒,餘下幾乎祭給玉袖的五髒廟。

這廂她怔怔杵在門邊上,實是當下的情景很難容她進去。個中緣由還要從薛謹重病至此的一些細微活動體現而來。

需知薛謹動不了碗箸,便皆由青珂以口送食,初初那會兒只能食一些米糊,而今卻能咀嚼一些肉糜碎菜。在青珂看來,這是毒症好轉的跡象,只是好轉的時間比較亘古流長,需要毅力和耐心。

這個跡象在此刻更是進一步地證明了,它确實在好轉的一個事實。

青珂一面布着菜,一面與他溫軟道:“今日遇到北山道的溫允叔,說我繡的花針好,嬸兒喜歡,便挑肥揀瘦了一番,将早日獵到最緊實的一陀野豬肉便宜與了我。我琢磨着要如何料理它是好,想來想去還是醬燒,口感好且滑嫩,适合你吃。”本想夾一塊厚實的,發現被自己切成條狀,普遍都難以顯出厚實的特性,索性将一整盤端了過來。這個過程的半當中,卻無意打翻了身前一碟醬汁。黑色的醬汁順着淺白木桌的細紋,一路蜿蜒流下,浸殁薛謹晶瑩的食指,有意無意地動了一動。

青珂着急下,抄了一旁的一方白帛擦拭,扶正碟疊,看向薛謹時,驀然睜大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手裏的白帛啪得跌入正當中的一碗油滋滋的雞湯。湯汁乍一飛濺,倒識趣得緊,避開了兩人,紛紛澆灌了茅屋中有些參差的泥地。

也不曉得是黃橙橙的雞湯反射,還是陽光的角度從窗外射入的角度适宜,玉袖恰好看見淺白色的木桌面上,清清楚楚是一個王字。仔細忖量,它可以是“珂”的王,也可以是“瑧”的王,更可以是千千萬萬帶了這個王字偏旁的,但這個想法下一刻便被玉袖抹去。片刻前忘了,薛謹認識的姑娘不多,按風月段子來講,故事發展到這個時刻,萬萬沒有不去寫對自己重要的姑娘的名字,而去寫個不相幹人的名諱的道理。而時至今日,對薛謹來說,大約只有青珂是最重要了的罷。

這個想法将将在腦中形成,立刻又坍塌,玉袖敲着腦袋險些将大哥說過的話給忘了個清際,誰說男人一生只能有一個重要的姑娘?在他們心裏可能有千千萬萬個重要的姑娘,或者說,在男人心裏,只要是姑娘,普遍都挺重要的?

想着想着,便發現已然偏離了主題,再回頭找,卻找不到頭緒,只聽見一聲暗啞的聲音,像是被蹂躏了千萬遍,方能破繭而出,從喉頭間找到一絲清明的出路,将那盤桓在心裏的想念,通過唇齒與卷舌的默契配合,經過長時間的拉鋸戰,他終于喚出了被期冀許久的名諱:“阿珂。”

聽不見北風的呼嘯,聞不進臘梅的芳香。玉袖從窗外印在青珂臉上的片片光暈中,看見清晰的晶瑩被滾滾滴落。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一聲呼喚,卻仿佛相錯了一生一世才恍然相遇。

青珂顫抖着紅唇,慢慢滑下了身子,跪在薛謹一旁,泣難成句,只是握着他蘸着醬汁的手,半晌才道:“我在這裏。”然後擡起淚眼模糊,點點淚花形成千萬的人影,輕輕将臉貼上他的手,緩緩道:“謝謝你能記得我的名字,謝謝你第一聲叫的是我的名字。”

但凡小說裏遇到類似的情景,大多數男主角或者女主角在照顧對方時,一般希望他們醒來的那刻,第一面能見到自己,亦或者,第一聲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倘若發現他們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玉袖暗中設想一番,實在難以相像當時主角的臉色和心情,當然這樣的假設是不存在的,如果存在只能說明那不是主角,而是一個主配角。

玉袖悄悄退了出去,臨走前破天荒替他們将門掩掩緊實。

饑寒欺體,卻沒甚動餐的興頭,想想薛謹的一頓午餐,飽含了許多感動,也夾雜了許多淚水,真是……要多鹹多豐富的一頓午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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