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相濡以沫(二)二更

第64章相濡以沫(二)二更

往後的日子,玉袖發現薛謹的眼時常會随着青珂忙碌的身影應接不暇地轉動,在超出視線外的時候,有一絲難辨的微妙表情浮現在臉龐。玉袖很有耐心地觀察了一日,隐約咂摸出,這個難以言表的表情,大約是薛謹心裏頓生的一種難以言表的心情,這份難以言表的心情,她也難以言表。

但玉袖曾掐準了青珂不在,鳳曦看書的時段,特地跳到薛謹面上走上了幾遭,那雙沉寂的黑眸不似見了青珂泛起秋波,卻宛如一片死海,毫無波瀾。

玉袖湊近他,伸手朝他面兒上揮了揮,他依然毫無波瀾。她含着手指,皺眉将他望着,企圖從這幅要死不死的形容中探尋出一絲別樣的奧秘時,整個人便被提了起來。

一股寒風從大開的後衣襟灌入,飕飕地撫摸她的玉體,她打了個激靈,回頭望了望,簡直不需要猜想,這種形式這種調調,便是鳳曦一貫的做派。

玉袖嘟起了嘴。

鳳曦将她提了出去,拎回自己的房,淡漠地關上了門,淡漠地将她丢在床榻上,又淡漠地執起了書卷,半晌,又放下,淡漠地道:“怎麽,今日沒解釋了。”

玉袖垂着的腦袋猛地擡起,挂起笑道:“這個嘛……”

鳳曦翻了一頁黃卷,淡淡道:“不需要了。”

玉袖又将腦袋垂到原來的位置。

鳳曦揉着太陽穴道:“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

玉袖依然低着腦袋,吶吶地說:“你想把我怎麽辦,便怎麽辦……”

少間,鳳曦釋卷,挑起他那風情萬種的柳眉,支着桌案,撐着一副春花秋月的臉,沉重的聲線帶了一絲情音:“哦,真的?”這音調,揶揄中帶着魅惑,沉穩中夾了輕佻,也似一坨鐵錘自九重天砸落,玉袖猛地清醒過來,連連擺手:“不不不,你誤會了,我說的這個‘辦’,不是那個‘辦’,我說的這個‘辦’是從字面上理解的‘辦’,你萬萬不能從其他方面去理解這個‘辦’……”說到一半,見鳳曦悶笑的神态,又猛地想到,這、這個、這別是自己想多了罷?便又猛地紅了一張臉,腦袋上騰起了一團團霞紅的雲彩。

可幸的是,空了的肚腹十分争氣地響了一回。想起從來它總在不該響的時候,偏生了響,而今能在這時候恰到好處的響,玉袖覺得她沒有白白忍着體重的飙升而祭了它許多食物,這廂倒分外的值。她擡起半顆頭,露出半眸子眼:“要不我們還吃飯罷,辦不辦的問題,實在不是我一個小姑娘能讨論的。”

鳳曦甫從木椅上起來的身子嚴重地一晃,像是昆侖山毫無征兆的在臨震前的一抖。玉袖趕緊做好了扶的腔勢,一雙胳膊正俨然停在半空中時,昆侖山卻自發的好了。

他站穩了腳,回過頭來看她,只是無奈地揉着太陽穴,邊搖着頭嘆氣:“你真是……”他這一聲嘆氣,委實令玉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回想了方才一番話,似乎,大約,應該沒有纰漏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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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了回窗外,恹恹黃昏,在雪白的山脈上撒下幽怨的褪顏,連綿的白雲被刷上琉璃金,倒映在雪上不知又能聯想到怎樣的形狀比喻。他道:“天将飯時,看情形今日沐姑娘要晚些回來,你既然餓了,便出去吃罷。”

離開時,玉袖回望了望,想起薛謹餓着肚子獨守空閨,将他抛下這檔子行徑,是否不大好,想要同鳳曦建議帶他一同去,卻發現他将自己牽出屋後,沒有半點緩步捎上薛謹的意思在裏頭,她也不好拂逆他。

她在心裏暗自喟嘆幾番,只好叫薛謹屈一屈了。誰叫她這位意中人,在感情這碼事上占有欲一發的強呢。

凡世有句話叫出師未捷身先死,放青珂身上不怎麽襯,适宜作改叫出嫁未遂成寡婦,何種因由?便是如她這般無怨無悔地守着他,即便他一生如同一根木頭。誠然薛謹病情稍有好轉,卻難以更上一個層面,停滞在一些細微的生理活動,毫無進展,說不憂心,那是謊話。

有幾房叔嬸作則個勸谏,說沐青珂端端一十七如花季,委實不可屈了自己。一輩子守着一塊木頭,還不如嫁個砍柴的,都比抱着木頭強。将來有兒孫繞膝,有桃李滿園,老有所依,宜室宜家,其樂融融,一派家和萬事興的光景有誰不想?而薛謹倘若繼續木着,十年後還是木,二十年後還是木,百年後便歸為黃土白骨。然那無心插得柳已然成蔭,十年前種的樹已然參天,百年樹的人興許隽了秀才,一徑聯捷,春闱大勝,官拜要職,令你能頤享天年,即便這樣你還是要選木頭?

青珂嚴肅堅拒幾番好意,嚴厲道:“他舉目無親,誰去照拂他,你們麽?”衆人的目光躲閃,也是,誰又去推心置腹任勞任怨将一個無血無親之人照顧得妥貼呢。

她突然笑開:“所以,只能由我來,只能由我陪着他。”前一句飽含的責任心居多,而這句肺腑之笑言,又似乎是一種感謝。幸則他沒有親人,所以只能是她;也似乎是一種感情,斷然不能有別人,只能有她。

九州的女人,總是講究三從四德,既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有一樁美滿的婚姻,一個溫馨的家庭是她最大的幸福。

青珂放棄這一切,面對前途迷茫充滿荊棘的道路,她以萬婦不當之勇斬關奪隘。而那個令她為之付出一生的人,是何其有幸,能讓她本唾手可得的幸福棄之不顧,愛之不悔。這樣的姑娘如若不善加珍之,何其一個蠢字了得。

玉袖感慨,結局怎樣,大家心知肚明。仔細想想,卻不是她與鳳曦一手促成,更與他倆全然沒有幹系。歸根結底,萬般皆是天意。缙文這個譜法,何嘗不是遵從天意。

時光是握不住的流沙,颠倒一個來回,輾轉又是一個春秋。而這個天意來的很快。

總以為薛謹這病即便好轉,也要轉上個三年五載。三年五載裏,青珂便是自言自語,也任勞任怨地快活。可世事總能毫無征兆地變遷,天意同她開了接二連三玩笑,由此可見,天意也是不可揣摩的,可以揣摩到的便絕對不是天意。這個接二連三的玩笑,還要從薛謹醒轉時的前夕說起。

春天的體香隐隐飄來,金光燦燦,曉風裏摻了梅香點點。處在北荒,哪得如春顏色,岑岑白雪仍比階石高。

玉袖眉眼饧澀,一大哈欠忍不住打了打,瓢了盆水将自己饬表一番,竈膛裏摸了幾個包子果腹,挨着門框那兒,候着鳳曦将她拖去參修。

對鳳曦猶如誇父追日般參修的精神,玉袖給予十二萬分的鼓勵。可每日他總挑大清早這個上下兩不靠的時辰去參這個修,還堅持不懈地将她拖上,真是要她命。

某一日她光了身子陷在被窩裏,悻以為恁翻做法總算能教他死了這條将她拖下去參修的耿耿之心,但不承想鳳曦乃是個死心眼的,用被褥将她包成一個白團團,抗到後山頭,扔在虬樹基根,教她不想看也得看着,冷得牙沒個停歇地打架。

經此一苦頭,她便學乖了,早早起了身。

将一口送食茶一灌,鳳曦推門進來。玉袖睜了睜倦怠的眼皮,他今日的神色很有些愁,一聲不吭地踱到案前,伸手試了試茶的溫度,皺眉道:“叫你莫吃隔夜茶,卻将我的話當耳旁風?”

玉袖打了個哈欠,嘿然笑笑,直奔主題:“怎麽不去參修了。”

鳳曦慢吞吞道:“哦,今個兒不去了……”

那個“了”字的音調還在他鼻音裏打轉兒,玉袖一個跟頭翻入被窩,蒙頭補個回籠覺。

鳳曦又慢慢道:“忘記告訴你,沐姑娘同薛兄弟不見了……”同樣沒将調降下,玉袖卻似受了驚的白虎,炸起全身的毛,行雲流水般一股溜掀了被,從床榻上蹿起來,不意将音節揚了個錯調,如老掉牙的婆婆嘶喊,破了嗓音:“什麽!——”

鳳曦被這一聲激得破音顫了顫,險些将手裏水壺滑掉,他朝緋紅了雙頰的玉袖看去:“你總能讓我的生活處處充滿了驚喜。”

玉袖幹笑:“嘿嘿嘿嘿……”

話題回到青珂同薛謹失蹤的事上。清早卯時花雞打鳴,青珂循例上市集,出門前必去薛謹床榻頭站一站,見他睡得深沉後才放心離開。

今日薛謹醒得早,平素由于體內的毒性應該會同玉袖的惰性持平,打上個等號,日上三竿火燒屁股時,吃一頓早午餐。青珂于一月內将這個沒譜兒的時辰拿捏得很準。

但因玉袖近來如聞綸音佛語般,破天荒地起早晨練的緣故,青珂見薛謹醒轉便不承望玉袖能看觑,難得天氣好,想帶他出去湊一湊集市的熱鬧。

不湊巧的是,平日裏頭大媽大嬸還能為一棵蔥的價錢争高下的熱鬧集市,今日分外清冷。

青珂拎着空空如也的籃子,推着薛謹在清冷的市集踱着。見零星點點的人,皆奔去東街,不免有些心疑。青珂好歹是個十七歲的花季少女,與探詢揭秘還能作個鄰,便問了一位匆匆收攤的大叔各中由頭,從中獲曉東面有家人正別開生面地招入贅東床。至于如何別開生面法,大約因這個時代的文化水平普遍較低且難以普及,大叔高興地形容:“那場面那簡直難以形容”後,青珂諱莫如深地表示大叔知識水平頗高後,也一同去了。

二月初四,黃歷上大約是個吉日,大約載着宜嫁娶等事宜。東面有家小镖局,镖頭的女兒正選這個吉日開一場比武招親,勝者即刻拜堂洞房。

镖局規模适中,整個鎮囫囵就怎麽一個,給遠親傳個信遞件物都轉托镖局,是以镖頭家底可算殷實。于是,集市交換販賣蔬食的叔嬸打住活計,但凡家裏有單個青年的,都催着他們去攙一腳。妯娌婆子們的想法永遠是最現實的,都想撈個有臉頭的親家,将來好幫村自己的兒子在仕途道路上暢通無阻。

招親的排場擺得很是闊,包了兩家大塊農地,正中搭了半百丈長寬的臺子,四角隅處皆矗了四面明豔豔的紅花幡子,嬌柔妍媚的顏色又被幡子上的四個金鈎鐵畫、骨氣洞達的“武”字襯得莊嚴,迎風滾滾煊赫。

臺後也搭了個簡便的觀席棚,卻挂了重重秀簾幔帳,內焚百合香。丫鬟婆子端上镖頭老爺外購的各色華燈,意欲讓原本暗沉陰郁的雪天亮堂些。但這些在見不得世面的人眼裏,便如銀光雪浪染了珠晖,很有些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意味。才俊們将容色一動,便更躍躍欲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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