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會咬人的兔子
第62章會咬人的兔子
end
暮色四合, 風雪呼嘯,天地間是荒涼的灰白與蒼冷。
“歇下了?”
謝伯缙狹長的眼掃過琥珀臉上一閃而過的微妙神色,薄唇微抿, “我進去看一眼。”
琥珀愣了愣,神情尴尬,“世子爺, 姑娘在睡呢,要不您還是明日……”
男人一個淡漠的眼神投來, 琥珀嗓子像是被掐住般, 那“再來吧”三個字幹巴巴的, 毫無底氣。
“讓開。”
“……”琥珀心尖一顫, 到底還是讓到一旁。
謝伯缙大步走了進去。
琥珀還想跟上去, 被譚信一把拉了出來,急急壓低聲音勸道, “快別進去了,沒看出世子爺不悅了。”
琥珀咬唇, 視線擔憂的往光線昏暗的屋內飄去,低低道, “可姑娘她……雖是兄妹, 世子爺也該避諱些才好!”
譚信面色讪讪,想到昨日半夜才回來的世子爺, 全身都濕透了,他給世子爺收拾換下的衣袍時, 還在中衣裏頭發現一抹淡淡的胭脂——胭脂能蹭到中衣裏,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咱也不敢說咱也不敢問。
“做奴才的,老老實實聽主子的吩咐便是。”譚信嘆口氣, “咱就在門口候着吧。”
琥珀也只得站在門口,她心是向着姑娘,可她到底是國公府的奴才,主子的事她個奴婢也不敢置喙。
屋內燃着淡淡的百合宮香,清甜香味裏還夾雜着姜湯的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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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伯缙解開氅袍的系帶,墨色皮毛上潔白雪粒簌簌往下掉,落在團花地毯上很快消失不見。
将大氅随手放在梢間的榻邊,他緩步往裏間走。
昨夜才來過的地方,架子床旁逶逶垂下的幔帳将帳中遮得嚴實,走近了便能嗅到一股熟悉的馨香,昨夜他的懷中盈滿這香味。
幔帳被掀開一角,輕輕挂在銀勾之上。
雲黛身子側着朝裏,錦被拉得高高的,遮住半張瑩白的臉,深栗色長發淩亂落在耳畔,她閉着眼睛,盡量讓呼吸均勻而平穩。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柔軟的床沿往下凹了些,是他在床邊坐下。
無人說話,這方狹隘的空間變得很靜很靜,一丁點的響動都被放大般,她什麽都看不見,一顆心緊緊提着。
須臾,有一道灼熱的、不可忽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她克制着自己的反應,心尖卻發顫。
“真睡着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床帷間響起。
“……”
她不出聲,被子下的手指彎曲着,死死地掐着掌心的軟肉。
謝伯缙垂下黑眸,默了兩息,伸手探了下她的額頭。
掌下的人在顫抖。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臉失了血色,耳尖卻染上雲霞般的酡紅,她在害怕,在抗拒。
“還好,高熱退了。”
他收回手,輕輕撚着指尖,“昨夜算計你的那些人,他們欠你的,遲早會給你讨回來。”
錦繡堆裏藏着的女孩,纖長羽睫如蝶翼般輕顫了兩下,謝伯缙眉梢微挑,淡淡道,“這兩日你好好歇息,後日便能回王府了。”
又靜坐半晌,他似是輕嘆了口氣,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站起身凝視了一陣,旋即擡手放下幔帳。
隔着煙粉的素軟緞,他溫聲道,“新年将至,你要養好身子才是。”
床帷間那道身影依舊背對着,一動不動。
他明白這事無論發生在誰身上,一時半會兒都難解這心結,倒也不急于一時。
聽着那漸漸遠去的步子,床帷裏的雲黛渾身松懈下來,心髒卻跳的很快很快。
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肯定知道她是裝睡了。
不多時,琥珀急急地走了過來,輕喚道,“姑娘,姑娘……”
雲黛坐起身來,幔帳掀開,琥珀一臉為難道,“世子爺非要進來,奴婢實在是攔不住。”
“沒事。”雲黛朝她擠出一抹虛弱的笑。
“世子爺他…他沒跟你說什麽吧?”
“沒,看了眼就走了。”雲黛道,“琥珀姐姐你去歇着吧,我想再睡會兒。”
琥珀打量她,見她神色無異,也稍稍放下心來,先退下了。
這一夜,雲黛睡得昏沉,夢裏卻走馬燈般,閃過那些旖旎的、不堪的畫面。
同樣是在這張床上,她攀上他的肩膀去吻他,他重重喘息着,唇舌勾纏間,他仿佛觸碰到她的靈魂深處,熱烈的、失控的、齊齊沉淪在世俗所不容的荒唐裏。
再次醒來,天已大明。
身體狀态好了許多,許意晴和嘉寧都來探望,坐在暖榻上吃糕點喝茶說閑話,不出意外的提到了同一件事——
“五皇子也不知是怎麽了,昨日叫了太醫,今日又叫了太醫,一個大男人得個風寒竟有這般嬌弱?”
雲黛想到那夜她做的事,低頭不語,手執湯匙輕輕攪動着碗中的紅棗燕窩湯。
那幾處穴位都掩蓋在衣衫之下,簪尖也只紮出個小小的血孔,經過一夜應當已經結痂了,沒準連痂都不用結,直接愈合也未可知。
她自認做的隐蔽,除非五皇子要禍害女子才會發現異樣。所以這兩回叫禦醫,應當是為了暈厥之事,不是為了那方面吧?
胡思亂想間,許意晴望着窗外簌簌飄落的雪花,語帶期待道,“再過不久便是除夕了,也不知玄表兄能否趕回來過個團圓年。若他能回來,姑母一定很歡喜的。”
這回來溫泉行宮,盛安帝帶了麗妃和另外幾位較為受寵的妃嫔,許皇後則是被留在皇宮裏。若三殿下除夕前沒回來,許皇後便要一個人在深宮過年。
“不是說已到潼關了麽,應當快了。”嘉寧咔嚓咔嚓吃着板栗,她對這位三堂兄頗有好感,幼時在皇宮養着,其他皇子公主欺負她,三堂兄會替她說話,有好吃的也會給她帶一份。
在她眼裏,三堂兄和許皇後是皇宮裏少見的好人,可在皇宮裏,好人往往沒好報——
當年三堂兄被廢的時候,她還難受的哭了許久,纏着端王爺去替堂兄求情,那時朝堂上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最後三堂兄還是被發去了北庭。
想到往事,嘉寧托腮唏噓,“也不知這些年過去,三堂兄變成什麽模樣了,唉,北庭那種地方,他肯定吃了不少苦頭。雲黛,你今兒個怎麽都不說話,都是我和許意晴說,你病了一場成啞巴了?”
雲黛笑了笑,“你們在說三皇子,我沒見過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嘉寧道,“大表兄沒與你說起過?”
提到謝伯缙,雲黛有些不自在,敷衍地笑笑,“提得不多。”
又連忙轉了話題,指着窗外的雪道,“雪下得這樣大,也不知明日回去的路好不好走。”
話題便被扯開,從回府的路聊到除夕夜的晚飯,又聊到正月裏長安的習俗和隴西的習俗。
這般過了一日,翌日用過午膳後,那些想回城過年的官眷們便坐上馬車,離開溫泉行宮。
出發前,小郡王和許靈甫都來送妹妹。
嘉寧順嘴問了句,“大表兄怎麽沒來?在忙什麽呢。”
“恒之表兄被陛下召去議事了。”小郡王解釋着,又朝雲黛溫和的笑,“他讓我給雲表妹帶句話,天氣漸冷,注意添衣保暖,莫要着涼。他有事要忙,便不來送你了。”
“我知道了,有勞子實表兄帶話。”雲黛輕輕颔首,知道他沒來,心裏是松了口氣的。然而放松之餘,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
這失落很快就被她給驅散,她默默想着,不來最好,從此還是避開些,免得兩廂尴尬。
馬車很快啓程,宮道上的雪被掃得幹幹淨淨,走了半個時辰,才算到了行宮大門。
駛出城門時,雲黛掀簾往後去看,大雪茫茫,巍峨宮闕掩埋在皚皚白雪下,一片潔淨的琉璃世界。
嘉寧在旁念叨,“你不冷啊?趕緊放下簾子,冷風都灌了進來。”
“你說得對。”
“啊?”嘉寧錯愕。
“下了雪的骊山,景色的确更美。”
雲黛放下厚厚的氈簾,雙手攏緊那湯婆子,溫熱傳遞進皮膚,舒适怡然,她腦袋輕靠在車壁,閉目養神。
寒風呼嘯,大雪紛揚,那逐漸遠去的巍峨宮門望樓上,一道玄色颀長身影靜靜伫立。
晶瑩潔白的雪花,似柳絮,又似清雅的梨花瓣,飄飄灑灑,零零落落,白蒙蒙的風雪染在他的長袍之上,他眉宇間的溫和平靜像是亘古的月光。
天地山河,潔淨純白,那道墨色在風雪中逐漸隐去。
傍晚馬車回了王府,端王妃見雲黛面色憔悴,不免悉心關懷。
謝仲宣和謝叔南知道她回來了,也前來探望,問起溫泉行宮之行。雲黛避重就輕,絕口不提那晚的事,只挑些趣事與他們說。
當夜一道吃了頓飯,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回到王府後的日子有條不紊,那日的事被封存在心底深處,成了個秘密。
随着除夕将至,年節的氛圍也越發熱烈,處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王府裏也上下清掃,煥然一新。
期間雲黛還收到了隴西的回信——
喬氏在信中叫她保重身體,多加餐飯,還給她補了份及笄禮,是件很精巧的璎珞項圈,上頭的紅寶石色澤明亮,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琥珀妥善收起,笑吟吟道,“姑娘皮膚白,戴紅寶石最好看,過年戴些鮮豔的,瞧着也喜慶!”
雲黛笑着稱是,又拆開謝老夫人的回信,前半段也是些關懷叮囑,後半段卻提到了崔家,交代她年節與兄長們上門拜年。
雖是寥寥兩句話,雲黛又怎不明白其中深意。她想,祖母應當是很滿意崔府這門婚事的。
也是,自己這樣的身份,能謀得這樣一門好婚,已是燒高香了——若爹娘與兄長泉下有知,也定是為她高興的。
靜思片刻,雲黛将那信紙放在一旁,又拆開玉珠的來信。
相比于兩位長輩的來信,玉珠的來信厚厚一沓,事無巨細的說着她身邊發生的事,提到喬家舅母身體有所好轉,如今家中是長嫂持家,打理的井井有條,又提到未婚夫婿白思齊年底會來肅州,她有些緊張。
雲黛算了算時間,不由輕笑,沒準這會子玉珠已經見到那位白郎君了。
不知不覺中,窗外又飄起了雪花,自從第一場雪落下來後,長安城見天飄雪,這恢弘繁華的城池也變成銀裝素裹的天地。
在這一場接一場雪中,除夕到了。
盛安帝在骊山行宮過年,文武百官陪同,端王父子及謝伯缙也一并留在骊山,夜裏有熱鬧的除夕宮宴,第二日清晨還有元旦大朝賀,不僅有長安官員,還有各州郡太守、封地王公、藩國使臣、西南土司等等,浩浩湯湯,氣象萬千——
以上都是嘉寧與雲黛描述的,骊山行宮再熱鬧也與她們無關,她們在王府裏過年,自有一份溫馨惬意。
端王妃請了戲班子,端王爺那些姨娘小妾、庶子庶女們也都入席吃宴,一堆人坐了滿滿五桌。雲黛和謝仲宣、謝叔南随着端王妃、嘉寧一道坐主桌。
年夜飯也是極其豐盛,雞鴨魚肉、鮑參翅肚滿滿當當的擺滿黃花梨木的圓桌,大過年的,美酒更是必不可少,玉壺春、三勒漿、葡萄酒、羅浮春、碧香酒等等,酒水都備了十幾樣。
飯桌上說說笑笑,戲臺上咿咿呀呀。而遠在城外的骊山,除夕宮宴也開了席。
宮廷夜宴莊重而奢麗,官員們按官階依次入席,盛安帝身旁坐着雍容華貴的麗妃,下首坐着五皇子和丹陽公主,宛若和諧美滿的一家四口。
殿中絲竹悅耳,歌舞翩然,觥籌交錯間,小郡王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下身着緋色官袍的謝伯缙,“恒之表兄,上頭好像在聊你?”
謝伯缙掀起眼皮朝上首看了眼,果真瞧見丹陽公主正端着酒杯與盛安帝說着什麽,而麗妃臉色不佳,目光偶爾往他身上飄。
“丹陽她不會在求陛下賜婚吧?”小郡王咂舌。
謝伯缙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飲下杯中酒水,“求了又如何,陛下不會應的。”
小郡王見他這般篤定,好奇追問,“為何?陛下向來最寵愛丹陽了,幾乎有求必應。”
謝伯缙扯了下嘴角,沒說話。
“父皇,您向來是最疼女兒的,您曾說過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您也會給我摘來,怎麽如今我求您撮合我和謝伯缙,您倒不應了呢?”
身着石榴紅缂金絲雲錦緞扣身襖兒的丹陽伏坐在盛安帝跟前,仰着臉,柳眉間滿是委屈。她原想趁着除夕這樣的喜慶日子求父皇賜婚,不曾想父皇聽後,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盡量不去看麗妃那淩厲如刀子般的目光,只梗着脖子定定的看向盛安帝,“父皇,女兒許久沒求您了。”
盛安帝語氣和藹,“謝家兒郎不同別家,他家擇妻,看重的是兩情相悅。先前朕與那謝伯缙聊起過他的婚事,他也與朕坦言,他早有心上人。”
丹陽愕然,“他有心上人?是哪家的?”
“他沒說,只道待他問過那娘子心意,雙方心意相通,才好對外宣布喜事。”
盛安帝也是個風流多情種,對于男女之情風月之事很是随和,捋着胡須對丹陽道,“謝伯缙固然不錯,但他心裏已經有人了,你還是換個驸馬人選為好。”
丹陽臉色白了又白,咬唇道,“可女兒就是覺着他好,就是看上他了。他心裏有人了又怎樣,男未娶,女未嫁,只要父皇你肯賜婚,我自有辦法讓他傾心于我……”
“這……”盛安帝微微蹙眉,扭頭去看麗妃,“愛妃。”
“陛下恕罪,是臣妾沒管教好丹陽。”麗妃嬌媚的臉上擠出一抹虛浮的笑容,又目射寒光地瞪着丹陽,呵斥道,“你像什麽話,哪裏還有半點公主的風範?趕緊回去坐着,年節喜日裏莫叫我罰你。”
眼見麗妃美眸中噴薄的怒氣,丹陽也不敢再說,然而心中委屈與不甘來回激蕩,眼圈紅着快要落下淚。
盛安帝瞧着,溫聲細語地安撫了丹陽一番,卻絕口不提婚事。
丹陽見這架勢,心裏也知道賜婚怕是沒可能了。
她神色恹恹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五皇子端着酒盞,用極低的聲音嗤笑了一聲,“蠢貨。”
下首的小郡王冷眼瞧着好戲,見着丹陽公主垂頭耷腦心願不得成的模樣,不由一臉崇拜的看向謝伯缙,“恒之表兄,真叫你說中了,陛下真沒答應丹陽。”
謝伯缙輕嗯了一聲,不經心瞥了一眼,不曾想卻與五皇子來了個短暫對視。
幾日不見,五皇子明顯憔悴許多,臉龐也消瘦,外表變化倒是其次,最主要的還是他的那股精氣神,顯而易見的萎靡,暴躁,陰郁,眼中的戾氣愈發沉重……
悠悠收回目光,謝伯缙懶散的把玩着掌心的犀牛紋銀酒杯,漆黑的眼睫輕垂。
自從那夜過後,裴叢煥頻頻召見禦醫,且一直在服藥。雖對外稱是風寒久治不愈,但他心中生疑,便暗地派人打聽,才知曉裴叢煥忽患隐疾,無法舉起。
一個男人有了這樣的毛病,無疑是致命打擊。
而這一切,都是那一夜造成的——
那夜雲黛中了那虎狼藥,後來又一直躲着他,是以他并未問過雲黛是如何逃出來的,如今想想,難道裴叢煥患上這隐疾,與她有關?
“恒之表兄,你在笑什麽啊?”小郡王一扭頭見着謝伯缙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裏一個咯噔,莫名覺得後頸發涼。
“沒什麽。”
謝伯缙舉杯,将杯中酒水飲盡,薄薄的唇角噙着一抹淺笑,“只是突然想起一只會咬人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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