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時間的荒漠

當鹿彌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璀璨的星空。藍色的天空，黃色的星星，濃厚的色彩相互交映，然後以一種美的角度扭曲在一起。周圍是黑夜，他的身體下面是無盡的沙漠。

鹿彌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這一瞬間，一顆星星隕落了。

因摩擦而發光發熱的天體從浩瀚的宇宙中落下來，劃過一條弧線。

好漂亮的風景。

鹿彌想。

但是這裏都沒有人。

他靜靜躺着，覺得很不可思議。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可以清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時間似乎化為了可以接觸的實體，鹿彌看着他們在自己的身上流動的軌跡，看着他們在這一個世界運動的狀态。

在時間中，他開始回憶他的人生。

他實際的年齡不過是二十出頭，至今也沒有太過多的人生經歷，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對那一個姑娘印象深刻，朱莉安娜。

第一次初見的時候，他已經被那個世界磨得只剩下單調的靈魂了。他在風月場所裏厮混，生活沒日沒夜，偶爾會被一些姑娘帶走。

那一天也一樣，他被一位漂亮的小姐挽着手臂，在等轎車來接他們。十二月的天空正好下雪，天氣有點冷，他忍不住點了一支煙，四處張望。

宴會的外面圍着很多人，有跟他們一樣在等待轎車來接送的，有賣花的、賣煙的、乞讨的。大家忙忙碌碌，人生有着做不完的無謂事，沒有一點餘力去注意到其他人。

“先生，買一枝花吧。”她的聲音也不過是淹沒在衆生當中微弱的一束。

“買一枝花吧。”

鹿彌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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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碧輝煌的酒店邊上，一個裹着灰蒙蒙厚衣服的少女縮在角落，她的腳邊放了一個籃子，裏面放滿了花。那些花兒沒有任何的包裝修飾，以最淳樸的方式放在一起。整整齊齊，滿滿當當，沒有被一個人賣走一朵。

少女擡起頭，不小心跟他對上了視線，随即很快就低下了腦袋。

她居然有一雙綠色的眼睛，就像是名貴的寶石一樣。

鹿彌把煙從嘴巴裏拿掉，他微微張口，嘴巴裏的呼吸變成了白色的霧氣，跟白雪融合在一起。他看着角落，想，長得還算漂亮。

“好冷啊。”鹿彌身旁的姑娘開口，她的鼻子被這天氣凍紅，眼睛都是水汽，看起來楚楚可憐。

鹿彌時常覺得自己冷血無情，他自然知道她是故意說出這種話，大概是在期待自己可以抱住她，或者把外套披到她的身上去。但是，他可沒有那樣的閑情做這種紳士，他也很冷。

這時候，那一位角落裏的少女又擡頭，又看了他一眼。

她已經偷看他兩次裏，這兩次還是被發現的，不被發現的次數鹿彌不敢想象。

“等我。”鹿彌跟身旁的姑娘說了一聲，把手從她的臂彎中抽開。

姑娘還沒有反應過來，鹿彌已經離開她走遠了。她恨得直跺腳，但是又無可奈何。

鹿彌邁開大長腿，撥開人群，一路前行，直直來到了剛剛那個幾次三番偷窺他的少女面前。

少女察覺到他的腳步，腦袋更低了，簡直是恨不得把自己塞到門縫裏，就此消失不見。

鹿彌并沒有戳破她，而是一臉平常地走到了她的面前。他那雙皮鞋嶄新且昂貴，就這樣停在少女破舊的裙子前面。他蹲下去，用纖長的手指翻弄着她花籃裏的花朵。“你這個花，怎麽賣？”

少女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百塊錢，全部給你。”

鹿彌的動作一僵，他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少女。“你……還挺敢出價的嘛，怪不得完全沒有客人。”

在那個時代，一百塊錢可不少。

少女聞言，更是完全不敢擡頭了。“五十？”她猶豫着伸出五根手指。

鹿彌笑了一聲，然後從大衣的口袋裏拿出了錢包，掏出了一百塊錢塞到了她的手裏。“我一般不讨價還價。”說完，他用手攏起籃子裏的花，起身離開。“晚點雪會更大，你快點回家吧。”

等他轉身以後，少女才敢擡起頭。當她想把籃子收起來的時候，發現裏面還剩下一朵花。她立馬拿起花朵，站起來，往前遞，想要交還給鹿彌。只是鹿彌走得太快了，她的手根本沒有碰觸到他。人群來來往往，将她的手撞了回去。

鹿彌抱着花，走到了姑娘的旁邊，他把花給她。

姑娘接過花，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擡頭看他，眼底都有光。只看眼神就知道，她已經對面前的男人情根深種了。

鹿彌在她面前微笑着，嘴角自然地往上揚，眼睛卻冰冷無神。

他又點了一支煙，在煙霧缭亂中，藏匿了自己的情緒。

鹿彌對于自己未來人生的規劃就是，随便過過。

雖然他的随便，用別人的話來說就是奢靡、沒有節操、沒有節制。

既然一切都可以來得毫不費心，他又有什麽好在意的？

他無所事事，就這樣又過了三年。

某一天，好的，1931年4月5日，他又遇到了那一位少女。

這一次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碎花裙，提着一樣的花籃，站在賣糖果的櫥窗前。風吹動她亞麻色的長卷發，綠色的眼睛映着四月的陽光，融化了凍人的冰，成為了春天的一江湖水。

鹿彌看着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雪天，他笑着走到她的背後。

玻璃的櫥窗裏，倒映出兩人的身影。

她驚訝地回頭，鹿彌正笑眯眯地指着櫥窗裏的東西。“你也想要買糖果嗎？”

少女慌忙地低下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我也想吃，一起進去吧。”他側頭看他。

她眯着眼睛看他，然後緩慢地點頭。

鹿彌先走一步，打開了店鋪的門。他紳士地拉住門，正在等她進去。

他風度翩翩的樣子像個騙人的惡魔。

少女毫無察覺，邁着小步伐走到了他的身邊。

“我叫做鹿彌，麋鹿的鹿，彌補的彌。”鹿彌将門關上。

她快速說道：“我是朱莉安娜。”

鹿彌被這個名字吓了一跳，“你的名字真特別。”

“很普通吧。”她小聲反駁他。

兩人買了糖果，坐在公園裏的椅子上，春天的花開，春天的風吹拂，是一個很好的日子。

崩塌就是從最美好的一天開始的。

從那一天起，鹿彌跟那一位名為朱莉安娜的少女相遇開始，他之後的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都不像是之前的人生一樣，僅為了活着而活着。他覺得跟她在一起，每一件事都有意義，每一種感觸都值得銘記。

如果，那時候他能明白就好了。

天上的星星變得更加閃耀了，鹿彌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淚。

他短暫的一生全部都在他的腦海中上演。

剛開始的時候，他情緒萬千，偶爾開心，有時傷悲，或者陷入久遠的沉思。後面，随時時間的過去，他漸漸失去了知覺。

不為什麽，因為時間實在是太多了，他們的流逝從慢到快，從一年到千萬年，在時間的洪流當中，什麽都無法與之匹敵，也什麽都無法挽留。

仰望星空，連自己不存在。

鹿彌似乎窺見了宇宙，從宇宙的幼小看到他茁壯，然後目送他死去。

我在時間的荒漠裏看星星，不知名的天體在我的眼前瞬間誕生，剎那堕落。我就這樣被遺棄在世界的邊緣，思想在漸漸消融。

突然，有一個人出現，坐在了鹿彌的旁邊。

他跟着鹿彌一起擡頭，看着這一片快速過完自己一生的星空。

鹿彌的指尖動了動，他在時間的廢墟中，第一次活了過來。

坐在他的旁邊的人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

鹿彌突然有了說話的欲望，他拼命張開嘴巴，發出了聲音。“你看，那是獵戶座。”

“啊？”來人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鹿彌認出了這個聲音。“蘭蘭？”

安蘭德驚訝地挑了挑眉毛，随後低頭。鹿彌躺在沙漠上，脖子僵硬地轉過來看着他。

“你真厲害啊。”安蘭德感慨。

鹿彌虛弱地笑了笑。

“這是時間世界。”安蘭德介紹道：“顧名思義就是時間的世界，三級世界。雖然說三級世界本身的攻略可能性就極低，但是普通的三級世界還真的跟時間世界沒有辦法匹敵。因為，這裏只有時間，一個星球開始誕生，萬物開始出現，随後又消亡。時間過去以後，除了時間，沒有什麽是長久的。這裏不需要攻略，因為沒有人可以做到停止時間。等時間過去以後，這個世界會自然消滅的。”

“嗯。”鹿彌的身體漸漸恢複了知覺。

“我們例行需要來時間世界觀察。”他看着鹿彌，“我順便就帶着你過來了。不過你剛剛在克蘇魯世界受了點傷，所以我就把你放在這裏休息，自己去視察了。”

鹿彌眨了一下眼睛，本儲蓄在眼睛裏面的淚水又流下。

他以為時間過了很久，其實這是時間世界對他的影響。從他開始流第一滴眼淚到現在，根本就沒有過一分鐘，他的淚水沒有流盡。

“嗯？”安蘭德發現了他的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鹿彌的錯覺，他覺得從這個角度看上去的安蘭德，溫柔得有點惡心。“獵戶座。”他什麽都不關心，時間世界什麽的，攻略者什麽的，都不想讨論。他唯一的執着是，想要把天上的星座告訴安蘭德。

安蘭德擡頭，不太認得出來。“哪一個？”

鹿彌伸出手，勾勒星星的軌跡。“看，那一片星星，就是獵戶座。”

時間的世界裏，沒有人在周圍。安蘭德沒有任何顧慮，遵從內心的想法。他自然地低下頭，湊到他的身邊，跟他親近。“是嗎？”

你真厲害啊。

什麽都不知道，初來到時間世界的人，很容易就被時間所吞噬，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存在的生命。他們會這樣迷失，随後死去。

但是，鹿彌居然自己從時間的流逝中醒了過來，真的很厲害。

鹿彌完全不知道安蘭德的心理活動，他又指着另一片星空，勾勒出宇宙的奇觀。他的眉眼笑笑，笑中帶淚，鮮活得漂亮。

漸漸的，安蘭德也忘記裏自己的目的，躺在鹿彌的身旁，細數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