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白年進探監房的時候,遲等沒跟進去,他有些古怪地羞怯起來,竟然還出現了不好意思跟進去的這種情緒。

白年實在沒遲等想的那麽多,他只是來履行他作為兒子的職責,出門前也只是看遲等那副模樣又可笑又可憐,才同意讓他跟過來。

看他在門口扭捏,指了個椅子,讓他坐着等,就沒再管他。

白年用卡刷開探監房,裏面已經有人在等着了。

黑塔的探監室裝修的甚至算是舒适,配上了沙發茶幾還有電視廣播設備。

白年打開門時,門內的男人正站在一個流動的廣告牌前認真地看着廣告。

聽見動靜後,他轉回身,看向白年,靜靜地說了句:“來了。”

白年跟他父親長得并不相像,更何況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兩鬓已然斑白,身上暮氣沉沉,雙眼都沾着些無精打采的死氣。

他不像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哨兵,像是個正在等待死亡降臨的老年人。

他衰老的速度比白年認知內的要快,也比去年來探望時更加滄桑了些。

白年走到屋內沙發上坐下,面前茶幾上擺了很多精美的水果及小食。

白年給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客氣地詢問道:“您精神狀态不大好,他們沒給您安排醫生嗎?”白年每年需要從自己的卡中劃一大筆錢給黑塔,就是為了能夠讓他的親生父親在黑塔內也能過得不錯。

白年的父親在廣告牌前動了動,他轉過頭去看正在播放新聞的電視節目。

電視新聞上,哨塔的總負責人跟裏爾市市長,正在會議上共同慶賀誕生日,并就誕生日發表了未來會更好的一系列官方的發言。

白年父親看着電視,慢騰騰地開口說:“外面變化很大。

很多新的政策……”他似乎少與人說話,一句話沒說完卡在半空中,似乎找不到新的形容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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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糟糕。”

白年補充。

身處其中的人很難感受到這如同溫水煮青蛙的變化,開始是哨兵進黑淵服役年齡的延長;而後是幾起哨兵公共場合傷人事件,導致《特殊管理法》中針對哨兵管理條例的修改,到今年穩定性藥物管理的新規。

白年從主哨塔拒絕他把向導進入哨兵精神海,進行精神治療這一手段納入常規治療手段這件事後,就有些懷疑哨塔的高層敵視哨兵。

白年不太敢相信,她們其中有人教導教育過他,他喊她老師。

他前半生二十多年都目中無人慣了,也獨敬重一個老師。

他不太敢相信他敬重的人會因為私人感情,枉顧一個群體的生死。

白年沉默地喝了口水,神情晦澀地盯着屋內這個糟糕的源頭。

他父親慢騰騰地走了過來,如同一棵枯樹垂落自己的枝幹。

白年的父親站在沙發旁邊,沒有坐下。

他一天很長時間都用來坐着的了,現在實在沒有坐下的必要。

“我這上半年一直都在思考,我們哨兵是不是神創造出來的瑕疵品。

生來就是要被回收的。”

白年托着水杯,面無表情地在心中厭煩地啧了啧,心裏想着——來了來了,果然又來了。

黑塔生活無趣,讓每個關在裏面的哨兵都擁有了自己的信仰。

希望死後神能夠寬恕他們生前的罪惡。

白年的父親,在五年前得知白年因為犯了罪上了特殊法庭之後,開始擁有了信仰。

當年白年來看他時,他一雙有些泛灰的眼珠盯着白年,之後告訴白年自己現在開始日夜禱告,乞求神把所有的懲罰都放到自己身上,而不是給他的後輩。

白年當時聽得白眼直翻,但是想到黑塔的中生活漫長,也不好去嘲諷自己父親的新信仰。

白年不搭腔。

他的父親站在沙發父親背着手,神情有些飄忽起來:“我最近總是忽然會想起些往事。”

白年先是瞥了一眼自己腕上的手邊,又擡眼看了下牆壁上探視倒計時的計時器。

因為實在對自己父親的往事不怎麽在意,他有些漫無邊際地想着遲等此刻應該聽話地坐在外面,沒有亂跑吧。

“我年輕時有些不羁,因為需要常年在外進行勘察,很少回家。”

父親語氣悠長。

“做過很多對不起你母親的事情。”

父親說。

白年沒忍住打斷對方:“我想您殺了她,才應該是最對不起她的一件事。”

白年如此尖銳的話語,讓他父親沉默了良久,人看過去更加蒼老了。

白年心裏不耐煩,他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世界上的哨兵都這麽心靈脆弱。

如果是旁人就算了,他冷笑兩聲扭頭就可以走,可是他現在正在探親,只得耐着性子哄了句:“當然這不是您的錯,哨兵精神失控就是會這樣,沒辦法控制自己。”

愈加嚴白年父親灰黑色的眼珠盯着白年的臉,他的臉算不上老,但是神情頹然,從精神上看起來就有些蒼老。

“我回家後會懇求你母親的原諒,她總是會原諒我。”

白年父親回憶道。

白年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

白年父親像是想起了什麽,臉上都帶上了些人氣,聲音也高了些:“之前我總忘記,因為需要服用藥物,一直都渾渾噩噩,什麽都不記得。”

白年不做聲。

“因為前段時間看新聞上說,現在哨兵登記結婚的數量非常少,即使是有也是哨兵跟哨兵這樣的組合。”

白年點頭:“那又怎麽?”他父親回憶說道:“可是我們那個時候,最常見的家庭組成是哨兵跟向導。

哨兵跟向導之間有着十分明顯的吸引力。”

白年皺眉,嗤笑了一聲:“這就是您跟身為普通人的我母親結婚,而後再出去偷吃的理由嗎?”白年父親頓了頓,而後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好像突然才頓悟了過來,他伸手抹了把自己的臉,突然噗嗤笑了一聲,而後又放肆地大笑了起來。

白年被這種狀态的父親吓了一跳,他連續來黑塔探望父親這麽多年的時間,只見過喪氣頹然的父親,從沒見過對方如此情緒波動的時候。

“你跟你母親真像,白年。”

白年父親說,頓了頓又補充道,“你母親跟她母親也非常像。”

白年疑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像是在看一個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白年父親神色古怪,他這三十幾年一直堅信自己的妻子愛他、慕他,即使最後因為自己精神失控而傷害了對方,對方臨死之前甚至還摸着他的臉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

多麽溫柔善良的女人。

他在外地勘察,耐不住寂寞出了軌。

他愛自己的妻子,怕自己妻子因為自己對婚姻的不忠而離開自己,回家後跪在地上請求對方原諒。

妻子總是會原諒他,他一直以為自己妻子太愛自己。

甚至在生了兒子之後,願意給他找女人。

唯一的要求是——“白啓臨,她是個向導。

你知道什麽是精神結合嗎,她會讓你舒服,讓你離開那些會成瘾的垃圾穩定性藥物。”

白啓臨一直以為自己妻子愛自己,才會下嫁給自己;才會在婚內原諒自己屢次犯的錯誤;才會因為疼惜自己精神暴動,給自己找尋不會傷害自己的治療方法;才會在自己因為精神失控傷害了她後,在意識消散的前一秒溫柔地看着自己說——“不是你的錯”。

白啓臨盯着白年跟自己妻子非常相似的一張臉:“她只是想跟一個哨兵生出一個‘精神異常’的小孩。”

白年挑了挑眉。

白啓臨抹了把自己的臉,他灰黑色的眼珠有血絲泛起,臉上表情甚至有些猙獰了起來。

他在黑塔被關了二十多年,每天像一個苦行僧一樣給自己贖罪,死人在臨死前告訴他不是他的錯,也并不能減少他一絲一毫的負疚感。

他每天被負疚感壓得喘不過氣,他殺害了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女人,殺害了自己的妻子,自己孩子的親娘。

白啓臨突然哈哈哈大笑了起來:“她只是想拿我研究她所謂的‘精神結合法’,對于穩定哨兵的精神有沒有作用。”

白啓臨抹了下自己的眼睛,扭過頭去看電視新聞中正在講話的人:“拿自己一輩子的幸福以及生命來做這個研究,值得嗎?”白年不置可否。

白啓臨的情緒卻十分不穩定,扭過頭後甚至在自己親兒子面前都忍不住哽咽的聲音。

——精神脆弱的哨兵。

白年再次這麽想到。

因為三十年後突然醒悟過來一直以為愛自己的妻子,其實并沒有多愛自己而崩潰。

白年覺得這件事有些荒誕的可笑。

他擡起眼睛瞥了眼牆上的時鐘,想着自己的父親如果情緒仍舊這麽不穩定的話,他或許需要提前結束今天的親子時光。

白啓臨不說話,白年就只好無聊到想了會兒他說的話,随後十分不合時宜地對仍舊沉浸在悲傷氛圍中的父親,客氣地詢問道:“精神結合法?能具體說下嗎?”白啓臨艱難扭頭維持住的父親形象在這一刻轟然坍塌了,他轉回頭難以置信地看向白年:“你跟她一模一樣。”

他像是隔着時空在控訴一個死人。

他的神情裏俨然已經有了精神失控的前兆,白年皺着眉頭想,白啓臨最近用藥肯定少了,而且也很少找醫生進行精神健康評估了。

白年有些不爽地想着——每年的錢可沒少給。

白年沉着嗓子冷靜地解釋道:“您知道我五年前在主哨塔工作,也嘗試過幫助哨兵治療的新的治療手段。”

白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讓我的精神體進入到哨兵的大腦中去,在對方的精神圖景中,對對方所遭受過的創傷而進行精神疏導。”

白啓臨眼內紅血絲很重,他眼神游移了半晌後,好像才輕微恢複了些理智,他盯着白年,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腦內好像随着白年的問話,而閃回了一些記憶。

他年輕的妻子,手中拿着一本手劄,在自己震驚的神色中,跟自己解釋道——“手劄中提到,‘精神異常者’都是人類的進化,可是為什麽二者進化這麽不相同?在裏爾精神病院中,這些進化者,總是會不自覺地兩兩成行,通過實驗觀察比較來看,肌肉骨骼開始發育的體能型進化者身邊時常伴有一個瘦小而冷靜的精神型進化者。

這是不是意味着二者相結合,才是人類進化的最終形态。”

年輕的白啓臨聽不太懂這些,他是個體力型的哨兵,他臉帶迷茫地對着自己妻子小心翼翼地撒嬌:“老婆,我不太懂,這是什麽意思啊?”因為剛剛犯了錯誤,他的語氣跟表情都顯得十分讨好。

年輕的妻子拿着手劄在自己手心“噠噠”輕輕敲了兩下,白啓臨無法看清回憶中妻子的臉,只能聽見她說:“根據我們現有的信息來分析這段話,可能就是哨兵進化的不夠完善,向導也進化的不夠完善,才會出現哨兵精神失控,向導身體羸弱的情況。

想要改變這一辦法,可能需要向導進入哨兵的大腦中,當然也可以是哨兵進入向導的大腦。”

妻子頓了頓,十分理智地分析道,“可是哨兵的精神波動非常大,可能在沒進入向導大腦內時就會發生暴動,這對二者而言都十分危險,所以還是前者比較靠譜。

他們在精神海中進行精神融合,哨兵的精神波動可能會趨于穩定。”

年輕的妻子臉上像是蒙着一團白霧,身形動了動,像是朝他的方向望了過來:“當然,這也不是必須的。

根據手劄上寫的,哨兵跟向導長時間的進行接觸,可能就會對自己的精神穩定比較好。”

這在年輕的白啓臨眼中,意味着自己的妻子因為太過于愛自己,為了讓自己不受精神暴動的折磨,主動讓他去找其他的女人。

年輕的自己非常感動,抱着自己的妻子好一會兒,啞着嗓子說:“對不起老婆,你真好。”

妻子摸了摸他的腦袋,非常溫柔的觸感。

白啓臨回憶到這裏思緒斷了斷,他看向白年,簡單地把自己記憶中的精神結合解釋了一邊。

“一個什麽手劄?”白年迅速提起關鍵詞。

白啓臨搖頭:“我不是很清楚,你母親從哪裏得到的這個手劄。”

“手劄上寫了裏爾精神病院?”白年又問。

白啓臨點頭。

白年哦了一聲,他很大程度上懷疑,這可能是艾文留下的手劄,可是為什麽會到自己母親手上,又為什麽他從來沒看見過?白年擡手看了下表,距離探視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他覺得在外面蹲着的遲等肯定等的不耐煩了,想着今天就提前離開。

然後可以帶小狗去過一個誕生日的節日。

白年起身告辭:“我明年的這個時候再來看您,保重身體。”

白年從沙發上站起來,往門口的方向走,白啓臨跟着走了兩步,在白年刷開申請離開時安靜地看着白年的背影。

大門對面的電梯開始嗡嗡作響,馬上會有工作人員上來把白啓年帶回他自己的房間裏去。

“你……”白啓臨遲疑地開口。

站在門邊的白年轉過身,白啓臨一瞬間精神恍惚起來,白年跟他的妻子五官長得非常相似,精致冷漠不可挑剔。

往常探視時白啓臨情緒都如枯木,他像是希臘神話中推石頭的西西弗斯,一直在受着自己永無止盡的懲罰。

今天的情緒比過去十幾年都豐富了不少,雖然這新增的情緒讓他看起來随時可能要失控崩潰。

他在白年的神情中,好像看見了自己記憶中被一團白霧遮住了的妻子的臉,他對着這張臉小聲詢問道:“你說你的母親,她每次說原諒我時,是真的原諒我嗎?”白啓臨幾乎有些懇求地問道,“她是真的愛我嗎?”白年神情冷漠,在電梯停止,電梯門打開時候,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地回複對方:“不會。

誰會原諒并且還愛上一個屢次出軌的男人?”白啓臨臉上的懇求一寸寸崩塌下來,他擡步想要往白年身前走。

哨塔警報的蜂鳴聲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白年眉頭一皺,而後想到被丢在門外的遲等,他臉色一黑,頭也不回地直接打開了大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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