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色

從河館到城南佛寺,即使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也要半個時辰的腳程。眼看着夜色逐漸深沉,四周寂靜冰冷,然而還是在這荒涼的山路上喘息着的趙永晝,此刻十分憎恨這具孱弱的身體。若換了以前,他一刻鐘也能飛奔到。可是這具身體已經被軟筋散蠶食了兩年,所以趙永晝花了整整兩個時辰才走完。

一路上,他拼命告訴自己是自己猜錯了。

念一怎麽會跟巨瀾人有關聯呢,不會的,一定是,猜錯了。是自己聽錯了。

“念一……你可別死了啊……”趙永晝從地上爬起來,不去理會膝蓋上尖銳的疼痛,手腳并用的爬上長滿青苔的石階上。

佛寺寂靜無聲,暈黃的燈光從大雄寶殿裏暈照出來,四周沉寂的可怕。

“念一,念一。”趙永晝站在門口喊。

一聲又一聲的喊,也許念一是睡着了。

可是無人回答他。

“……騙人的吧……”一步步走進佛堂,看着那倒在地上的人,趙永晝雙腿一軟,坐在地上。

“你怎麽,不還手啊……”少年的聲音克制着,顫抖着,從胸腔裏顫抖出的怒吼。

“為什麽不反抗啊!!!——你這個笨蛋!!”

趙永晝大吼着,眼淚滾滾而落,瞬間布滿臉龐。

“你這樣的人到底為什麽啊!為了什麽啊!”

他無法理解,為什麽人只能等着被命運殺死。什麽不可言說的理由,什麽不能動手的慈悲借口,為什麽要這樣,一文不值的死去。

“太傻了……”

罵着罵着,趙永晝就抑制不住的哭起來。是仰着頭放聲大哭,撕心裂肺。

“啊啊啊啊!!!!——”

他大叫着,野獸咆哮般,直到聲嘶力竭。

那些鎮靜和傲慢不複存在,撕掉一切,他趙永晝也不過是那個孤獨的鬼魂。

反正這荒郊野外,也再無活人聽見。這一刻,他只管發洩內心裏一直以來的壓抑。對前世親人的留戀,對此生命運的哭訴,對趙小公子一去不複返的高傲。

佛祖在俯視着少年,用永恒沉默的目光。

念一的眼睛微微睜着,臉上的神情十分平靜,胸口有一個很大的洞,血已經流幹了。他身旁的兩個灰色蒲團已經吸了許多血變成暗紅色,地板也滿是血漬。

憤怒過後,是彌漫上來的悲痛。在趙永晝的記憶裏,念一是他見過的第二個死人。第一個是他自己,他死後的靈魂看到過自己的屍體。

不知念一此刻的靈魂是否也在這佛寺之中?一定在的吧。

在靜靜地看着自己。聽着自己的怒罵,哭聲,卻不能出聲安慰,念一說不定又在自責。

手覆蓋到念一的眼睛上,“念一,你去了那邊,一定要規規矩矩的投胎。可別像我啊。”

趙永晝喃喃道。

他找了把鋤頭,去後院挖了個坑,打算把念一埋了。

停停挖挖,哭哭罵罵,一個時辰又過去,總算挖出了一個像樣的坑。

趙永晝扔下鋤頭,邊往大雄寶殿走邊揉着淚流不止的眼睛。

忽然他聽到屋裏傳來說話的聲音。

“!”

趙永晝渾身一震,拔腿就跑進去。

“念一!!!!”趙永晝大喊了一聲。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那的确是念一的聲音。

屋裏坐着個老和尚,誰知道他多少歲了。還有那只禪心老虎,失蹤足足兩年。念一坐在老和尚對面,聽見聲音回過頭來,滿臉的笑容。

“師弟。”

“念一!”趙永晝奔過去,腿軟的他直往前撲。

念一趕緊站起來一把接住他。趙永晝也不管眼前的畫面多麽毫無理由:圓寂的老和尚怎麽在這裏,禪心老虎怎麽在這裏,死透了的念一又怎麽活了過來,他只管死死抱住念一,邊揍邊嚎啕大哭。

“死和尚!禿驢!禿賊!小爺打死你!免得你不知道還手被人砍死!嗚嗚嗚!”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師弟別哭,別哭啊。”念一抱着懷裏的少年,手足無措的哄着,只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人家打你你怎麽不還手!”

“以後我都還手,都還手。”

“人家打你你不還手,拿刀砍你你怎麽也不還手?!”

“不會了。以後不會再讓人随便殺我。”

念一的眼神有些深遠,他看着門外夜色青芒,聲色沉冷:“這條命我已還,日後再不欠他們。”

哭完後,三人一虎團團坐,面面相觑,沉默不語。

趙永晝問:“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念一只是傻笑,看着老和尚。

趙永晝也看過去。

老和尚喉嚨動了半天,發出聲響,就跟人清嗓子咳痰一樣。趙永晝像這老和尚好幾年沒開口說話,喉嚨說不定都被痰塞住了,然後這老禿驢咕咚一聲,将滿口的東西吞咽了下去。

趙永晝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他憤憤地咬着牙,轉過眼盯了變成胖貓的老虎。

胖貓被他盯得渾身的毛豎起來,露出虎牙示威。

“師弟,你去挖坑的時候師祖過來給我念經超度。師祖法力無邊,又将我給救活了。”念一笑眯眯的對着趙永晝說。

趙永晝看他的眼神明顯在疑問:你特麽這是在逗我,真當我是十二歲的小孩呢。人都死成那樣兒了怎麽可能還活得了!

但是他瞪了一會兒,閉了會眼,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這世間本來就有許多說不清的事,比如他自己。

“哼。和尚不是人,法力無邊渡衆生。抗打耐揍不在話下,要死要活都随便整……就是讓小爺白嚎了一晚上。”趙永晝從地上爬起來,“走了。我也該回去了。”

“師弟!”念一急聲喊道,立刻站了起來。

趙永晝知道他要說什麽,“我得馬上回去,我不見了,劉鸨兒一定拿館裏的其他人問罪。”

說完就徑直出了門。

念一看着那小身影步下臺階,握了握拳頭還是追了上去。

“那我送你回去!”

趙永晝趴在念一背上,身邊的樹木急速後退,疾風在耳側呼嘯嗚咽。

原來,念一的輕功如此了得。之前一直深藏不露,這速度,與他五哥趙無夜有的一拼。只怕還要在五哥之上。

耳邊傳來念一的聲音,“師弟你先睡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你是巨瀾人還是中原人?”冷不丁的,趙永晝問出了聲。

念一的身體明顯怔了一下,前行的速度卻并不減慢。或許他心裏在想,這個孩子究竟知道了多少。

念一的沉默讓趙永晝皺起了眉。

“之前有一幫巨瀾人進了河館,我聽到他們說清除叛徒的話,又提到城南佛寺,無遇反抗才想到你。我不問你跟他們什麽關系,也不問你以前做什麽的,但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們的敵人。”趙永晝平靜的說,“如果你是巨瀾奸細,在此刻殺了我也沒什麽。我只是,不想被人騙,像個傻子一樣。”

夜色中,念一聲音很輕靈:“我早就跟佛祖發過誓,放下俗家身份,一生青燈相伴。從前的那個我已經在剛才就死了,一生的宿命都在那時結束了。以後的我,會心無一物的侍奉佛祖,了無恩怨。這樣,師弟你能閉上眼睛睡會嗎?你眼睛都腫成雞蛋了。”

“哼。”收了收圈在念一脖子上的手臂,趙永晝閉上眼睛。“好了好了,不問你了。”

每個人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去,他不去問念一,念一也不問他。這不是親近不親近的問題,而是說了也于事無補,只會徒增煩惱。滿腔沉甸甸的過往,只能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回想吧。

又說封不染與容佑帶兵追擊巨瀾人的行蹤,在水邊失去了對方的蹤跡。

“瓊海……他們這是回去了?”容佑揮手示意侍衛不必再追。“這波人來去匆匆,只在三清縣露個面,卻不知是個什麽緣故。”

“只要不影響下個月行軍就好,他們既然回去了,看來并不是來搗亂行程。這三清縣裏,定是有他們要找的人或物。”

“他們要找什麽人?巨瀾的探子?”

“或許吧。”

夜色中深黑色的海水,波濤洶湧,水色無光。

封不染彎腰掬一捧水,在鼻尖輕嗅了嗅,沉思着。

“你有什麽發現?”

“麝香味很重,而且裏面還摻了些許別的……”封不染捧着水喃喃說道。

見他那個樣子,容佑笑的直不起腰來:“哈哈哈,封元帥啊封元帥,人家從妓院裏出來居然都能被你聞出來。你這鼻子簡直夠了哈哈哈。”

封不染黑着臉,甩了甩手上的水轉過身往回走。

“殿下,我們該回那個地方看一看。”

“你覺得他們會在那裏留下什麽行蹤嗎?”容佑揉着眉間。

“嗯。而且,還有一事讓我非常在意。”封不染說着,手中出現一個紫衣結,“草結是匪類的信號,但紫色乃皇族宗親專用,不為此好奇麽?”

容佑輕笑,“你的意思是說,我皇族宗親子弟與巨瀾人有染?”

“也不排除這個可能。”封不染面無表情的的說。能這般明目張膽的懷疑皇族宗親的,只怕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封不染一人。

“呵,蓮華固執,本宮便陪你去一查究竟。賭五個銅板,這事兒跟皇族宗親一點幹系都沒有。”容佑笑着說道。

封不染不語,兩人遂領着兩隊侍衛,再次前往三清縣。

又說那河館裏衆人被縣差挨個兒問話後,劉鸨兒立刻發現白小五不見蹤影。小倌兒們受了這番驚擾,尤其那兩位少爺,都十分疲累。正要各自回房,忽聽劉鸨兒怒罵一聲:“該死的小賤人!被他趁亂給跑了!”

子清等人驟然驚覺,面色大變。

此刻站在大廳裏受訓的,正是之前與異邦人在房間裏的那些人。

劉鸨兒叉着腰站在樓梯上大罵:“我早說提醒過,白小五若是跑了,找你們挨個兒算賬。說!那小子跑哪兒去了?!”

羑安皺着眉,面上有些疲累:“劉鸨兒,你找人關我什麽事兒?今天這事兒還沒完呢,你不該給我賠不是麽?”

“喲,羑安少爺。”劉鸨兒立刻笑道,“我知道這不管您的事兒,回頭抓到了土匪今兒個的銀子我也會給你補上。您先去歇着吧。我找這幾個算賬!”

咬牙切齒的看着子清和君左幾個。

子清斂目,心中已做好了準備。

羑安正待拂袖離去,忽聽外面一陣腳步聲。

夜色中,張玉明領着兩位身形俊朗的男子大步走進河館,後面還齊刷刷的跟着兩列黑衣帶刀的侍衛。一看這陣勢,劉鸨兒也吓傻了,即刻迎了上去。

“張大人,這又是怎麽了?哎喲喂,今兒這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別嚎了。”張玉明揮揮手,“這兩位大人要問你和你館中人幾句話,切要老老實實的回答。”

“诶,是,是。”劉鸨兒誠惶誠恐的回道,對着一旁的那兩位大人彎腰點頭。

衆人只覺這兩人身上貴氣逼人,氣勢壓迫得人擡不起頭來。

封不染的眼睛冷冷的掃過大廳裏的人,然後将手中的紫草結亮出來,問:“這個衣結,是誰挂上去的?”

劉鸨兒驚訝的看着那個結,然後回過頭去看小倌兒們。

衆人都微微擡起頭,表情各有所異,卻都不說話。

“問你們話呢!誰挂的?”劉鸨兒呵斥問。

豆子正要張嘴,袖子被人扯了扯,豆子便咬着嘴巴埋着頭。

“你。”容佑眼睛掃過去,指着豆子。

那豆子哪裏經得住容佑的一看,立刻普通跪在地上全招了。

“回大人的話,是白哥兒讓我去挂的。他說這是官家的暗號,一般的土匪都認不得,只希望有六扇門的人。他還說待會他去拖住那些人,讓小的把這個挂在最顯眼的地方。”

子清閉着眼,心罵這不成器的東西,什麽話都說出來。

“白哥兒?”封不染再次掃了衆人一眼,那個立在豆子身後的青衣男倌神色緊張,卻不像是本尊。

“人呢?”張玉明問劉鸨兒,他也沒發現白小五的人。

劉鸨兒哀嚎一聲,哭道:“三位大人明鑒,那小子跑了,我也正在找他呢。”

封不染看着這個鸨兒哭訴,她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過身塗抹的紅指甲指着那青衣小倌,“子清!白小五呢!”

那青衣小倌的身子抖了一下,細碎牙齒咬着無血色的唇:“我确實不曾看見。我那時回房去了,出來就被老爺們審問,你不是也在麽。還是你剛才說他不見了,我才反應過來的。”

子清說的是實話,說完就閉口不言。

羑安說:“我們倆都忙着伺候瘟神,媽媽你眼細,又把他寶貝的很,連你都沒看到,別人就更看不到了。整個河館,還有誰比你更看他看的緊。”

眉雲也忙着撇關系,說:“那會兒亂的很,誰看得過來啊。”

秋雲說:“眨眼就沒了。”

一人說一句,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張玉明只好說,“兩位大人,今夜實在太晚了,不如先回驿站歇息吧?我這就讓他們去找人,找到了就通知二位?”

容佑看着封不染,封不染最後點點頭。找不到人,也只好作罷。

走在路上,容佑露出笑容來。“你輸了。白小五挂那個紫衣結都是為了給我們傳遞巨瀾人的消息。他不是奸細。”

“殿下說得有理。”封不染道,“不過這個白小五為什麽會皇族的暗號?此人嫌疑仍舊十分大。”

“你怎麽就這麽固執?好好好,回頭就讓他們将這個白小五的資料交上來,讓你好好研究研究。我過我還是敢跟你打賭,他跟我皇族毫無瓜葛。”

“殿下是覺得丢了皇族的臉面?”封不染露出一絲笑。

在這男娼館之中發現了皇族的痕跡,不管是多大點兒事兒,傳出去都有損國威。

容佑不說話,緊皺着眉走進了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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