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禮儀
黎明,河館後院的柴房亮着燈,打手粗壯的背影倒影在窗戶上。
煤油燈火苗閃爍,隐約落錯。
一聲鞭子落下的刺空聲,像是落在人肉上。有人克制的忍着呻-吟,但還是從緊咬着的唇邊洩出了一絲音。
“說,人去哪兒了?”劉鸨兒端坐在屋中的椅子上,燈影在她爬上皺紋的半邊臉上暈出可怕的陰影。
“……不知道。”被問的人依舊吐出這三個字。
“還嘴硬。”
劉鸨兒咬牙切齒,她站起來走到子清面前,“平時他跟你最親,你即便是沒看見他跑了,也能猜到他去哪兒了。你若是不說,我就在再你這身上打幾道口子。反正你現在也沒幾個客人……白小五可就不同了,拿着大把銀子等着買他初夜的人都排到堂萊城去了。老娘早就警告過你們,誰要是敢擋老娘的財路,老娘可是六親不認的!”
她一番怒說,子清仍舊是咬着唇不說話。劉鸨兒冷哼一聲,朝一旁的打手伸出手,“鞭子給我!”
“劉鸨兒!”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大喊。
劉鸨兒動作一頓,屋裏的人都向院子裏看去。
秋盡在門外沖上去拉住那人,“你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我們大家受了你多少連累?子清都被審了兩個時辰了!”
“讓哥哥們受驚了。”趙永晝大步來到柴門前,指着屋裏的人怒目而視:“劉鸨兒,我要跑要留,與子清什麽事兒?!你放開他!”
“你去哪兒了?”劉鸨兒看着他。
“與你何幹!反正我回來了,你要打要罵都沖着我來。”趙永晝擋在子清身前,黑眸閃着憤怒的光,“只是此事再不要連累其他人,如若不然,你也別想我善罷甘休!”
“嗯?不然你還能給老娘翻出天來?”劉鸨兒不怒反笑起來。
“你盡可以試試,只要你打不死我,總有一天我要拔了你的皮。”趙永晝憤恨的瞪着劉鸨兒,那眼裏的光是絕不認輸的憎恨。
然而這在劉鸨兒眼裏,最多是個幼小的虎崽子的嚎叫而已。她一笑,“回來就好。我也不打你,你是我的金寶寶,打壞了可是有一大群人要我賠的呢。”
趙永晝不說話,只沉沉的看着劉鸨兒。
“再過十幾天,你也十三歲了。”劉鸨兒說,“三年的時間,你的名聲也傳的夠遠。想等着睡你的人排着長隊,為了不惹惱他們,你生辰那晚,抛售初夜吧。”
劉鸨兒帶着打手離去,豆子看看劉鸨兒又看看趙永晝,像狗一樣的不知所措。最後留下一句‘我的爺诶’,便轉過身跑了。
回到房間裏,秋盡給子清的手臂上藥。那一鞭子打在手臂上,還好并不深,只是一道血紅的印子,也怪滲人的。
趙永晝靠着窗戶看着外面,眼睛空蒙的很。
“……為什麽還要回來。”子清開了口,聲音很輕,“劉鸨兒至多打我一頓,我受些皮肉之苦若能換的你自由,那便是值得的。”
秋盡聽不慣這話,眉雲更加不能忍了,怒聲道:“你做什麽對他真麽好心?他自由了你能得到什麽?不過是三年前送了你一個香囊,值得你拿這身皮肉去為他拼?他本就看不起我們幾個,事到如今也好,半個月後我看他還拿什麽眼神來看人!”
“眉雲。”君左開口道,“你說這話,有些過分了。三年來小五與我們幾個親近,并非是假的。大家都在這浮沉之中,你又何必在為以前的口舌之争耿耿于懷?”
“你好心,他好心,你們都好心。我跟秋盡兩個卻是咽不下這口氣。”
“你咽不下,無非是看不得他好。”子清冷冷的說,“自己在火坑裏,爬不出去,就想看着別人也掉下來。”
“你!”眉雲氣急,罵道:“我明明是替你不值!”
“我與你不同。我爬不出去,但若他能逃出去,我便覺得自己也逃出去了……”子清站起來,走到白小五身後,手輕輕的撫摸他的頭發。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明明有機會逃走的,還回來幹什麽?”子清落下淚來。
趙永晝收斂了情緒,轉過身去,擡起子清受傷的那只手,細細的看。
“子清有情,我更得有義。何況這樣懦夫的行為并非我之道,大丈夫敢作敢當,偷偷摸摸還連累朋友兄弟,這是背信棄義無恥下作之人才會幹的事。”他擡起頭來,眼神灼灼,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信念和光芒,讓與他對視的人莫名的感到心安。
“我要光明正大的走出這裏,不僅如此,還要帶你也走出去。”
子清笑起來,淚也順着臉一路滑下,“你總是這麽積極,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麽好了。”
趙永晝臉上挂着笑,心裏卻一片迷茫。
究竟如何才能逃過這一劫,他一定頭緒都沒有。
這一天遲早回來,他也甚至在心裏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大不了……這肉身就是被人上了又怎樣呢?只要他的心還是向着天上的月亮,他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
劉鸨兒為了這一天煞費苦心,甚至專門請來了她的姐妹堂萊城的金林紫來指導策劃。
金林紫是堂萊城曾近紅極一時的名角,後退居幕後,一直做着人肉生意。不過四十歲的年紀,風華自比劉鸨兒更甚幾分。身上穿的是绫羅綢緞,連鞋邊兒都鎏金滾紅。一步一步的走上臺階,蜂腰翹臀,一點也不輸給當紅的花旦。她還從堂萊城帶來了幾個技師琴者,一行人姹紫嫣紅的進入河館,引得三清縣的百姓們伫足觀看。
“從即日起,我會專門訓練你。一個紅牌該有的禮儀和技術,你都得學習。”金林紫站在大堂裏,對着淺紫衣服的少年說道。
“有勞了。”少年淡淡的說道。
身形修長而又秀氣,小臉白皙透着緋紅,眼睛明亮且傲氣逼人,那眉宇間一股高貴的氣質讓人是又愛又恨。這樣的貨色,在風月之中當真少見。有着貴族氣質的小倌,才能更加激發男人的征服欲。
金林紫與劉鸨兒對視一眼,眼裏露出贊賞。
劉鸨兒喜滋滋笑得合不攏嘴,心想連金林紫都這麽覺得了,這次自己一定能大賺一番。
“消息都散出去了麽?”金林紫問。
“都散出去了,請柬也送了。那天晚上,必定人滿為患。只怕我這地方太小站不下……”劉鸨兒露出為難的神色。
“這有何難?”金林紫輕撫衣袖,不鹹不淡的說:“入場費每人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劉鸨兒睜大了眼睛,“這這會不會……”
三清縣是小地方,別說一百兩,平時連十兩銀子都是大錢。現在光是讓人進場都要收一百兩,這不是明擺着搶錢嗎?那她這生意還做不做了啊。
金林紫嫌棄的看了劉鸨兒一眼,“有了這位少爺,你害怕你以後賺不到人氣?如此一來,不僅可以剔除湊熱鬧的閑雜人等,還可将你這河館的檔次提升。來你這裏都是有錢老爺大官人,何樂不為?你若是想為你三清縣的鄉親們謀福利,那天下午就舉行一個花魁游街儀式,讓他們遠遠的看一眼也就可以了。”劉鸨兒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這樣自己豈不是能賺到更多?當即樂呵呵的答應下來了。
小倌兒們神色各有所異,鄙夷的,羨慕的。眉雲和秋盡坐在閣樓上吃瓜子兒,君左和子清兩人心裏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趙永晝從始至終神情淡漠,就像這兩個女人讨論的根本不是他一樣。雖然他心裏其實已經快氣炸了。
“封大元帥查的怎麽樣?”容佑噙着笑湊過來,看着那縣官送上來的幾張紙和一個簿子。
封不染此刻的表情十分吃癟,倒讓人看了有趣。
白小五是三清縣柳鎮白村人氏,三年前被生父白長漢五十兩銀子賣給了河館的劉鸨兒。現為河館的頭牌之一,年十三歲。
白紙黑字,與京城皇族沒有半分幹系,不僅如此,甚至連個稍微有點身份的世家子弟也不是。
盯着桌上這張白紙研究了半個時辰,又找相關人士前來取證,那縣官言之鑿鑿對天發誓:“這白小五是白村土生土長的人,絕無一丁點的虛假!”
“你若還是不死心,咱便去親自瞧瞧?”容佑笑問。他自然敢篤定那白小五絕非皇族中人,但他深知封不染是個十分固執的人,如果不讓他看到人,只怕是不會死心的。
“剛才張大人來說,那孩子已經回來了。聽說是私自逃走,被鸨兒教訓了一頓,過幾天就要被出售初夜。趁他還是個幹淨的,現在去問問。”
“什麽意思?”封不染擡起頭來,不解的問。
容佑将他從屋裏拖出來,“邊走邊跟你說。反正大軍還沒到,我們就在這裏等着吧。”
陌陽河是長江的支流,連接着附近的幾個城鎮,十分寬闊,支流數條。時常有來往的客船從外面路過,也有花船在這河面上做生意。
三清縣位于中原疆土的東北面,臨水而建,處于長江的末端。那是修建在水中的一條長長的河廊,從陸地一直延伸到港口外面,要出海的人就要通過這條河廊去碼頭乘船離開。
河館就是依靠着這個河廊而修建,中間有一條橋連接着。聽說這裏以前是某個大将軍為愛妾修建的水中小榭,後來劉鸨兒将其擴建了些,充當風月之地。
近日來,因為白五少爺出售初夜的緣故,河館與河廊附近幾乎是人滿為患,水洩不通。張玉明一路上将白五的故事講來,容佑和封不染聽完,只覺是個有些見識的小孩罷了。
“如此一來,他知曉這紫衣結也就不足為怪。這風月場所,消息時常不胫而走,他又聲名遠播,總有京城來的人。他從客人身上聽來這紫衣結的用法,恰好就在那日用上。”容佑這般說完,看着封不染,“這回,封元帥你是服不服輸?”
“微臣服輸,殿下聖明。”封不染不卑不亢的說。
容佑笑起來,“走。咱們也去看看這位‘少年成名’的白五少爺。”
三人未帶仆從,但劉鸨兒還是老遠就認出了他們。她忙不疊的迎上來,笑眯眯,“給兩位大人請安!給張大人請安!快裏邊兒請啊!”
“劉掌櫃的,你這兒正忙着呢?”張玉明開口問。
“是啊是啊,哎喲那天晚上張大人您可一定要來捧場啊。”
“可我聽說,你光入場費就要收一百兩銀子啊。”
“這……”劉鸨兒嘿嘿笑道,“哪兒能收張大人您的入場費呢?您是貴賓,自然有雅間上座伺候着。”
張玉明一笑,“要不然怎麽說你劉掌櫃的會做生意呢。我不重要,這兩位大人你可一定得免了啊。”
“那是一定一定,你張大人的朋友還用得着說麽。”劉鸨兒笑道。将三人帶往園中,今日陽光正好,那湖面光景十色,湖中有一亭臺可觀風景。
一路走來,館中倒也清雅。梅花和梨花剛要落盡,海棠又冒出嫩嫩的新芽。
“那倒不必,我們既然是進了這裏,就按照規矩來。”容佑說,“你只管收錢便是。”
劉鸨兒諾諾稱是。三人落座後,豆子奉上清茶品嘗。
張玉明問,“白五呢?那日未見成,今日兩位大人特意過來瞧他。你去把他叫來。”
“诶喲張大人,這幾天幾乎從一大早到一大晚,至少有三個您這樣兒的大老爺,個個都要找白五。可白五只有一個,就是把他分成幾瓣兒他也不夠分啊。”劉鸨兒指着西邊兒的一處,說:“不過您要只是看一看那再簡單不過,您往哪兒瞧。”
三人聞言皆看過去,只見那梨花紛揚的路上,緩緩走來一個少年。
那是封不染頭一次見白五,可是卻有很熟悉的感覺。他微微眯起眼,盯着那個少年細細的在記憶力思索起來。
雖然那路上還有其他的人,但是任誰看過去,都能認出誰是白五。
白五裏面穿着白色的雪衣,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紫衫,用紫色的綢帶綁着頭發,長長的馬尾垂到後腰。他手上拿着一把剔骨扇,黑沉着臉,腳下走的虎虎生風。
那個‘緩緩’,只是看客眼裏的錯覺而已。白五不是文靜婉約的美男子,他是頭暴躁的獅子,而且還在盡量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白五!你給老娘站住!”金林紫在後面破口大罵,當初是哪只眼睛瞎了才會覺得這小子高貴來着?沒過幾天她就被氣的渾身冒煙。“讓你走個步生蓮你都走不好,還敢撂挑子,給我回來!”
“去你大爺的步生蓮!小爺就這麽走路!滾蛋!”趙永晝大罵,一邊腳下走的飛快。那金林紫非得要他提着厚重的禮服慢步走,還得擺腰扭臀十分自然,他學了半個時辰,實在受不了了,索性撒潑走人。
“你們傻站着幹什麽?還不快把他給我抓回來!”金林紫對着周圍的人大喊。
劉鸨兒一看,忙跟張玉明道了失禮,帶着豆子跑了過來。
“我的爺,你這又是怎麽了?”
“劉鸨兒我告訴你!”趙永晝指着劉鸨兒的鼻子大聲說道,“爺爺不學你這什麽勞什子花魁禮儀,十天之後你自挂個牌子把小爺賣了去便是,賣給乞丐我也跟他去!省得爺在你這兒受這些累!笑死人了!老子一個大老爺們兒,學什麽跳舞,走什麽蓮步,翹什麽蘭花指!爺即便是出來賣,也得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客人要喜歡便喜歡,不喜歡我他走便是!我做什麽要扮成女人的樣子去哄他們開心呢?爺本來就是男人!”
園子裏慕名而來的客人有許多,那些亭臺樓閣中,水中樓榭裏,都坐着白五爺的恩客。此時他這一鬧,自然是打了劉鸨兒的臉,但這些客人卻是喜歡得緊。
“不學不學!白五爺是個男子漢,做什麽要學那些娘們家家的東西!”
“說的不錯。我們就是喜歡他本來的樣子,劉鸨兒,你可別掃了我們的興。”
“嬌滴滴的女人和軟酥酥的小倌哪裏尋不見?我們從堂萊城來到你這小小的三清縣,就是為了一睹白五爺的風采。你若是毀壞了他,當心你這裏的生意做不下去吧。”
四周的客人們一個接着一個發難,最後連張玉明也開口喊道:“劉掌櫃的,你還不會做生意麽?當然是客人們的心聲最重要了。”
劉鸨兒一看如此,心裏即使是再牙癢癢,表面上也得順着衆人的意。她用手帕去擦拭趙永晝的額頭,笑着說,“不學,不學,咱不學。你想怎麽的就怎麽的,啊。”她靠近趙永晝在他耳邊小聲道,“只要你十天後能賣個好價錢,怎麽的都成。”
趙永晝揮開她的手,看着劉鸨兒陰險的笑,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回了房間。
“大人們,白五爺鬧脾氣呢。”劉鸨兒扯着嗓子說道,“各位,十天後請早吧。”
看着白五離去,張玉明也只好歉意的笑,“兩位大人,今兒個真是,讓二位掃興了。”
“不,不掃興。”
容佑看着一旁封不染的臉,一個勁兒的驚嘆,“今兒這景,十分好看。白五能豔名遠播,總算是有些道理了。原來不僅是老牛吃嫩草,還是烈酒香醇啊。這性子烈的,啧啧……”
封不染知道容佑在他耳邊陰陽怪氣,卻也不打算理會。
“只不知他……是如何落到這種地方的。”
“哎。”張玉明嘆了口氣,“說來,也是作孽啊。他生父白長漢是個賭鬼,家中原本生了四女一子,竟将其一一賣去,連這唯一的兒子,也要賣來這種地方。”
封不染問,“白五性格這麽烈,如何能乖乖就範?”
“他逃去那城南佛寺,在那兒躲了半年。後來被去進香的婦人看到,長舌婦沒事就喜歡亂嚼舌,在市集中被那劉鸨兒的狗聽到,回去禀報。劉鸨兒便派打手将其抓了回來,還綁在河廊上示衆三天呢。”
聽張玉明說完,封不染默然的點點頭。心道這少年倒也有些秉性,若是好人家的孩子,必定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惜……
意氣風發,幹淨傲慢,堅定的少年……十天之後,會消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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