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往事

沒有想象中的聲色俱厲, 秦老夫人的臉上反而顯出一絲和藹,聲音也溫和親切,“趕緊把張二小姐扶起來,哪好讓客人下跪?”

“祖母, ”張珮愕然擡頭, 很快又改口,“老夫人, 我錯了。我比阿映大, 理應勸着她大度和善, 友愛客人而不是……而不是由着她胡鬧, 請老夫人責罰。”

秦老夫人微笑,笑容卻不達眼底,聲音依舊和藹,“你有你自己親生的爹娘, 我一個外人老婆子, 連自個孫女都沒管教好, 哪裏能管教別人?收拾東西随你娘回家去吧,以後再別來了……記着, 楚家不歡迎你, 不歡迎你們張家的人。”

這後一句用足了力氣, 使得她的臉竟然有些猙獰。

一語出,滿座皆驚。

張夫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尖聲道:“娘,您這麽做, 是把我們張家的臉面置于何地?”

董嬷嬷皺緊眉頭,連忙扯扯張夫人衣袖,“您現在是楚家兒媳婦, 國公府的夫人。”

秦老夫人冷笑,“開口我們張家,閉口我們張家,你想自請出族?”

“不是,”張夫人被這句話噎着,支吾半天,又道:“娘,張家是我娘家,以後不許我娘家人上門,兒媳婦還怎麽有臉面出門走動?”

秦老夫人道:“你若不願,可以跟着回去,我寫信讓阿钊寄休書回來。”

張夫人一張臉白得沒人色,再不敢出聲,只默默垂淚。

張二太太卻扯着嗓子問:“老夫人這話講得沒有道理,她姑母有何過犯,休妻也得有個理由?我們張家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秦老夫人不理她,只看向張夫人,“你在雙碾街的綢緞鋪子,衣錦坊,原先只一間,後來又擴出去一間,你可知是怎麽來的?”

張夫人正抽泣着,愣了片刻,才哽噎着回答:“旁邊店鋪經營不善連年虧本,二哥從中說合,那人便連鋪面帶貨品都賣給我。”

秦老夫人聲音平靜然卻冷酷,充滿了譏諷,“雙碾街那個地方,就沒有不賺錢的鋪子。你二哥張承文是打着國公府的旗號從別人手裏強行搶了來。你也不動腦子想想,兩千兩銀子能買到店鋪?你承你二哥的情,每月給他多少銀子?”

張夫人有點慌,她确實每月都給二哥銀子,但都是私下給的,老夫人怎可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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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瞥一眼張二太太,低聲回答:“鋪子收益一直不錯,而且二哥時常去幫忙對賬,所以每月給他二百兩工錢。”

“嗯,”秦老夫人應一聲,“咱家裏主子只四人,除去宮裏隔三差五的賞賜之外,每年在衣錦坊買布料差不多要三千兩銀子……就是穿金子也用不了三千兩吧?這還不算,你長兄張繼文酷愛古籍,這幾年得了好幾本吧?聽說四司八局的掌事公公都曾捧着古籍上門求見。你那個侄子,考了三次才考過童生試那個,聽說要外放當縣丞,如今當官門檻這麽低嗎?你還有個侄子,考了三次連童生試都沒考過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算到宣府當兵混軍功……你動腦子想一想,這一件件一樁樁,都是拿貴妃娘娘和國公府的名聲給張家謀利!”

事實擺出來,秦老夫人恨得牙癢癢。

張家就是個抄家滅門的大禍害。

張夫人兩眼迷茫,傻愣愣地站着,這些事情她都知道,甚至有些還是她主動提出來的。

父親過世之後,娘家兩位兄長的日子就不好過。

當年出閣,因為嫁得是國公府,娘親拿出家裏幾乎所有現銀才置辦了體面的嫁妝。

現今她日子過得好,不應該報答兄嫂拉扯侄子嗎?

那些古籍是太監主動送上門的,長兄難得喜歡,還能給退回去?大侄子當縣丞也是真定府的知府舉薦的,他學識一般,再考也未必考得中,能做官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傻子才會推辭吧?

二侄子已經年滿二十一,從眼下來看,顯然不是讀書的材料,楚钊在宣府當總兵,每年都打仗,讓他跟着去待上兩三年,混個軍功,再回京謀個一官半職多好啊!

她是張家姑娘,不拉扯娘家人還能拉扯誰,難道去拉扯那個八竿子打不着的楊家?

娘家的幾個侄子混好了,對楚昕也是個助力。

于情于理的事情,老夫人為什麽生氣?

難道要跟老夫人似的,娘家門裏的親戚都不走動,楚昕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這就好了?

張夫人憤懑不已,秦老夫人已經開口吩咐紅棗,“去竹香苑幫張二姑娘把東西收拾好,別落下。”

撐着椅子把手顫巍巍地站起身。

楚昕忙上前攙住她。

秦老夫人拍拍他的手,“外院還有客人,你去好生照應着,別讓人說咱怠慢。”

“不妨事,”楚昕堅持,“我先送祖母回去歇着。”

秦老夫人看着面前活生生的、漂亮得不像話的大孫子,目中驟然溢滿了淚,掩飾般側過頭,慢悠悠地往瑞萱堂走。

到了瑞萱堂門口,秦老夫人嘆口氣,輕聲道:“昕哥兒,別怪祖母沒給你娘臉面,你娘糊塗啊,不點醒她,她還得糊塗一輩子。”

“我明白,”楚昕低低應着,“含光跟我提過,這些年兩位舅舅實在不像話。”

以後還有更不像話的時候。

秦老夫人再嘆一聲,續道:“你已經十六歲,年紀也不小了,你娘相中了你表妹……”

“我不喜歡她,”楚昕紅漲着臉打斷她,“我誰都不喜歡,祖母,我去外院了。”

甩着袖子小跑着往外走。

看着他倉皇離開的身影,秦老夫人情不自禁地微笑。

莊嬷嬷打趣道:“大爺還是個孩子呢,聽到娶媳婦臉漲得通紅,再過兩年就要惦記別人家姑娘了。”

可不是?

秦老夫人仰頭看着枝葉繁茂的梧桐樹。

那年就是在這棵樹下。

大概是四月底,天已經有些熱了,梧桐樹開了花,一串串淡紫色的,散發着清甜的香氣。

十八歲的楚昕肩寬腰細,兩條大長腿半蹲在她面前,眸光璀璨得像是天邊星子,耳根泛着微紅,羞澀地說:“祖母,我相中了一個女子,能不能托人上門求親?是吏部文選司郎中楊溥的侄女,從濟南府來,她在家裏行四。”

秦老夫人勃然大怒,厲聲道:“不行,絕無可能!”

她養在心尖尖上的寶貝孫子,怎麽可能娶秦芷的孫女?

楚昕紅漲了臉,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麽不行?楊家四姑娘長得很漂亮,性子也溫順……”

“不行就是不行,沒有原因。”秦老夫人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這裏不同意,你娘必定也不同意。就算你強行把人娶進門,楊四就能過得好?”

剛進門的小媳婦,上頭婆婆跟太婆婆都不待見,這日子還有法兒過嗎?

楚昕咬着唇,眼眸裏的星子一點點熄滅,瞬間變得黯淡無神。

從此,他只跟着林四爺往青樓裏混,再沒說過要娶誰。

不是沒人願意嫁,可不是貪圖國公府權勢,就是迷戀楚昕的相貌,正經好人家誰會把女兒嫁過來?

偶爾有一兩個看着家世人品還不錯,楚昕只是搖頭,“祖母想娶盡管娶,只有一條,姑娘進了門,我立刻走,再不回這個家。”

當初她怎麽對楚昕,楚昕反過來怎麽待她。

想到從前,秦老夫人心裏堵得難受。

如果當初順從昕哥兒的心意該有多好。

也不至于讓他到死都孤單單一個人。

莊嬷嬷服侍着秦老夫人在東次間大炕上躺下,攥着美人捶一邊給她捶腿一邊勸道:“老夫人身體才剛見好,何苦來生那麽大氣?雖說夫人行事有些過,畢竟是姑娘和大爺的娘親……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且由着她們去吧。”

秦老夫人低聲道:“我忍不了。”

前世,正是考慮到張氏生養了一對兒女,而且楚钊遠在宣府,經年累月不能回家。

張氏嫁進門,泰半時間是在守活寡。

秦老夫人知道獨守的苦,所以體恤張氏,明知道她經常貼補娘家,經常扯着國公府的大旗給娘家人謀利,她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不知道。

抄家的旨意上歷數了國公府十八樁罪,其中張家人惹出來的禍事便有十四樁。

也是因為張家太過肆無忌憚,開罪了趙家。

否則趙家何必在軍需糧饷上動手腳?

瓦剌人最愛在冬春時節犯邊,那年冬天偏生又格外冷。

趙良延作為戶部右侍郎負責募集糧草,催運軍需。

一鍋飯煮出來差不多有兩碗沙,而看着厚厚的冬衣裏面全是柳絮,風一吹都透了。

将士們凍得連刀都握不住,怎麽能夠禦敵?

楚钊大敗,戰死的士兵八千有餘,還有五千多人被俘。

瓦剌人讓他們一排排跪在地上,箭矢射過去,一排排倒下的全是屍體。

鮮血把整個地面都鋪紅了。

戰報傳來,楚昕抓起長劍沖進趙府……

前世她忍了,結果落得個抄家褫爵的地步,現在有機緣重活一世,如果不能随心所欲,那還有什麽意義?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她決不想再經歷一次。

莊嬷嬷聽出秦老夫人聲音裏的倔強,沒敢再勸,只暗暗地嘆口氣。

自從鬼門關裏轉過一圈,老夫人真是性情大變。

往常她最是和氣慈愛,何曾這般不顧臉面過?

正思量着,聽到外間傳來窸索的腳步聲,荔枝探進頭,低聲問:“老夫人歇下了?”

秦老夫人回答:“沒歇,進來吧。”

莊嬷嬷忙拿只墨綠色姑絨大迎枕墊在她身後。

秦老夫人歪着問:“映姐兒可想明白了?”

荔枝賠笑道:“大姑娘一時鑽了牛角尖,等明兒送飯,我再跟她唠叨幾句。”

剛才她已經跟楚映掰碎了,從張珮寫帖子邀請孫六娘開始,到綠绮回家拿銀鈴,再到丫鬟哄騙孫大爺,一點一點捋這個事情。

可楚映油鹽不進,非說張珮是替她受過,而丫鬟拿了楊妧的好處,故意冤屈張珮。

荔枝哭笑不得,楊家人進府不到十天,各個院裏的大丫鬟都沒認全,能賄賂誰去?

再者,青菱得楊妧重用,幾乎寸步不離地跟着,還能看不見?

秦老夫人看荔枝神情,已猜出八九不離十,淡淡地說:“再勸她幾次,如果半年裏,她仍是不長腦子,就早早給她相看個人家,拘在家裏待嫁。”

楚家人都有些犟,楚昕如此,楚映也如此。

楚昕還好,早早搬到外院,嚴管事雖然管束不了他,總也能規勸點兒。

楚映卻完全養在張氏眼皮子底下,把張家人看得比什麽都重,給別人作了嫁衣裳都不自知。

牛心左性到這種地步,前世被張珮害得早早亡故不說,這世又被她蒙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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