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回憶
楊妧察覺他的怒意, 頗有些莫名其妙。
大清早的,她什麽都沒幹,怎麽招惹到這位祖宗了?
也難怪前世張夫人為他的親事發愁。
名聲不堪,脾氣無常, 哪個當娘親的不舍得讓自己女兒受苦?
不過, 秦老夫人是再生之人,必然會想方設法管束他, 以免重蹈前世覆轍。
楚昕的親事大概不用愁, 楚家也不會再遭查抄奪爵之災。
那她就可以安安穩穩地把鎮國公府當靠山。
楊妧打算開間繡鋪或者做點小生意。
攢夠銀錢之後, 她拿出來跟伯父楊溥合買一座宅院, 最好是四進五開間的,她們三房住在後罩房,在後圍牆單獨開扇門。
這樣,她們不會因為是孤兒寡母受人白眼, 又能住得理直氣壯舒服自在。
宅子買在臺基廠附近就好, 離六部近, 方便伯父上衙,而又離護國寺足夠遠。
最重要得是價格便宜, 四進宅院差不多要五千兩。
按人頭來算, 三房能出一千兩銀子, 在楊家就很有底氣了。
只是,眼下何文秀還不是皇子妃, 祿米生意落不到她頭上。
楊妧沒有別的門路,唯有繡活能拿得出手, 還有前世見過的衣裳裙子。
只不知能不能入了範二奶奶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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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妧決定,盡快做出一兩身衣裳,再跟範二奶奶商讨。
早飯後, 秦老夫人打發人帶楊婵到芍藥園看花,她則留了楊妧跟楊姮在跟前說話解悶。
莊嬷嬷捧着兩只木匣子進來,“齊整的高麗參就只這三棵,餘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山參倒還有五六棵,年歲都不太久。”
秦老夫人打開匣子看兩眼,“都送過去吧,再包二兩燕窩……我記得還有根靈芝,放着四五年了,找出來一并送過去。告訴紫蘇,張氏想吃什麽用什麽,盡管吩咐廚房,府裏若是沒有,打發人往外頭買去……伺候好了,我這裏另有賞賜。”
楊妧恍然,原來是給張夫人找的補品。
昨天當着衆人給張夫人沒臉,今兒又把她捧得高高的。
一手大棒一手甜棗,治家有道的人都會這麽做。
莊嬷嬷領命離開,楊姮問道:“表嬸病得很重?”
“不能算重,”秦老夫人長嘆一聲,“她身子本就虛,加上這幾天忙碌,昨兒被表姑娘她們氣得上了點火,都趕在一起,不就激出病來了?”
擡手從炕櫃最上面的抽屜翻出一張紙,“趙先生開的方子。”
趙先生就是府醫。
楊姮看兩眼遞給楊妧。
方子不複雜,四物湯的川穹、白芍藥、熟地和當歸,再加了紅棗、黃芪、高麗參。
楊妧目光落在最後一味藿香上,唇角微彎,将方子仍還給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別有意味地笑,“趙先生為人素來端方,現如今也學得婉轉了,最後這味藿香加得好,極其對症。”
方子前幾味藥都是養血補氣的,藿香卻有解暑發表的功效。
可能趙先生怕滋補太過引起燥熱。
更重要的是,藿香味道濃郁,隔着二裏地都能聞到。
想不知道張夫人生病怕也難。
果然,能在大家族裏當府醫,也必須有顆七竅玲珑心。
說了會兒閑話,楊妧眼角瞥見荔枝掀着簾子往屋子瞧,猜想她定然有事禀告,便告辭離開。
秦老夫人沒留她們,倒是吩咐廚房中午給三人各添兩道菜。
國公府的規矩是一早一晚在瑞萱堂用飯,中午則是各人在自己屋裏吃,每隔五天,廚房會呈上菜單交由各人點菜,每餐有兩葷兩素四個菜。
這些是公中的例,如果想要臨時添換,則要備好銀錢給廚房。
國公府的生活比起楊家,要安逸舒服得多。
卻是略嫌無趣。
在濟南府,楊妧每天去靜深院不提,楊姮也隔三差五往街上跑,或是買紙筆或是買頭花,或者買半斤炒栗子。
而在楚家,只能在內宅裏打轉,出二門需得拿了對牌才行。
如果要上街,更得先禀了老夫人,吩咐外院備車,再帶上丫鬟婆子,勞師動衆的。
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後,楊姮開始感到無聊,問楊妧,“你平常都幹些什麽,我怎麽找不到事情做?”
楊妧笑道:“可做的事情很多啊,早飯後我看着小婵描紅,描半個時辰讓春笑帶她到花園裏走動,我練字抄經。中午趁小婵睡覺,我做針線,繡點帕子、香囊或者荷包什麽的,若是有客人來,可以當作見面禮,免得措手不及。這幾天我在給祖母做中衣,她不是快過生辰了嗎?”
楊姮皺起眉頭,“我不想練字,要不我也繡荷包吧,昨天林家七娘子送我一只香囊,我還沒回禮。但是針線活兒也不能整天做,總低着頭,空得頭疼。”
楊妧給她出主意,“你可以學着做膏脂或者釀酒,這會兒桃花梨花都開敗了,但過幾天市面上有杏子、梅子賣,讓人多買些回來,如果釀得好,不但可以自己喝還能送人。”
“可我不會釀酒,而且還要買白糖、酒曲,做不出來豈不是白花銀子?”
“所以才要學啊,學東西哪能不花銀子,再說國公府每月給咱們四兩銀子月錢……買點杏子梅子才幾個錢?”
楊姮俯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娘讓攢起來,你想每月四兩,一年下來光月錢就有五十兩,再加上姨祖母的賞賜、別人給的見面禮……這才十天,我得的東西差不多一百三四十兩銀子,住兩年,半副嫁妝就出來了。”
楊妧無語。
敢情大伯母住在楚家是賺銀子來了,算計得也太精明了點。
楊妧道:“銀子是靠賺,而不是攢出來的……見面禮都是第一次才給,楚家交往的人就這些,以後別指望了。這都是人情,總歸要還回去的,不是咱們還就是姨祖母還。”
“我可沒東西還別人。”楊姮摸着腕間略帶涼意的羊脂玉镯子,悻悻道。
“随便,那你繼續閑着無所事事吧,”楊妧不願多說,“我去找小婵,玩了這些時候該口渴了。”
說着與青菱拐向煙霞閣。
楊婵并不在,只有個四十多歲的婆子在給芍藥花澆水。
青菱上前問了話。
婆子笑答:“六姑娘捉了只很大的黃蝴蝶,出了一身汗,綠荷姑娘帶着回去換衣裳了。”
楊妧莞爾淺笑。
她覺得帶小婵來京都,是再正确不過的事情。
楚家地方大,單是花園裏就有許多好玩的去處,另外還有假山、竹橋和小溪。
下人也多,先前一直是春笑照看着,這幾日跟青菱、綠荷她們熟悉了,楊婵也願意跟綠荷出來逛。
如今天氣漸暖,花兒開得多了。
楊婵每天不是摘花就是撲蝶,漂亮的杏仁眼總是亮閃閃的。
楊妧沿着石子甬道慢慢溜達回霜醉居。
剛進門,便聽到一陣清脆的樂曲,不是琴曲也不是簫聲,卻很悅耳。
楊妧急走兩步繞過影壁,不由愣在當地。
楊婵坐在石榴樹下的石凳上,楚昕半蹲在她面前。
因是背朝着門口,楊妧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聽到他的聲音,“……曲子唱完,就轉這個把手,往上擰十下再松開,匣子又就唱歌了。六姑娘試一試?”
楊婵不試。
楚昕把八音匣子放到她手裏,自己轉動把手,歡快的音樂聲再度響起來。
楚昕輕笑:“你看,我沒說錯吧?”
聲音細致又溫柔。
這副情景何其熟悉!
楊妧只覺得胸口陣陣酸澀,一股熱流從心底直沖向眼窩,她慢慢擡起手,捂在臉上。
楊婵瞧見她,跳下石凳,歡快地跑來扯她的裙擺。
楊妧張臂抱起她,臉埋在她衣衫裏,深吸口氣,用力将淚水逼了回去。
楚昕居高臨下地站着,下巴微揚,“祖母說把這個八音匣子給六姑娘玩,秦二公子明天一早動身……你若是還有家信要帶,就趕緊寫,我打發人送過去。”
楊妧抱着楊婵不便行禮,只微微彎了腰,啞聲道:“多謝表哥。”
昨天在瑞萱堂,她就想順便給關氏寫封信,可看到楚昕臉上明顯的不耐煩,她識趣地沒提。
沒想到,楚昕會主動提出來。
驿站雖然也能寄信,但時間不定,短則三五日,長的時候半個月也有,不如讓秦二公子捎過去。
他快馬加鞭,最多五六日肯定能到。
楊妧松開楊婵,輕聲道:“姐給娘寫信,你先在這裏玩。”
楊婵擡手撫向她眼角,拂去一滴清淚。
進了屋,隔着窗棂看到楚昕複将楊婵抱到石凳上,半蹲着轉動八音匣子的把手。
楊妧微阖雙目,淚水噴湧而出,瞬間淌了滿臉……
她有機緣能夠重生在世,可她的寧姐兒再也回不來了!
前世陸知海與楊婳兩人之間的醜事終于敗露,堂姐夫陳彥明一紙休書扔在楊婳臉上讓她歸家。
大伯母趙氏幾番懇求未能說服陳彥明,氣急敗壞地找到陸府,指着楊妧的腦門罵她為了讨好陸知海不惜算計自家親人,又下令讓她接楊婳進府作為平妻。
趙氏前腳剛走,後腳陸知萍從婆家趕回來,罵楊妧故意引個禍害敗壞陸家名聲,堅決不許楊婳進門。
楊妧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兩頭不是人。
始作俑者陸知海卻連個屁都不放,婆婆也不曾有半句寬慰之語。
楊妧心灰意冷,帶着寧姐兒到戒臺寺聽經。
戒臺寺位于京西門頭溝,與潭拓寺相距不遠,從京都坐馬車過去要一個多時辰。
楊妧夜裏不能成眠,早晨又起得早,在戒臺寺用過午飯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剛阖上眼,聽到乳娘說大小姐不見了。
楊妧驟然驚醒,連頭發都顧不得梳,急匆匆往外走。
一路尋到後山,隔着老遠,就瞧見寧姐兒手裏攥一大把狗尾巴草坐在大石上,楚昕半蹲在采薇面前,正跟她說着什麽。
他穿象牙白細棉布道袍,頭戴黃竹木發簪,午後陽光照射下來,仿似給他籠了層金色的薄紗,将周遭萬物都隔絕在外面。
含光手持長劍仿若雕塑,靜默地守護在旁邊。
及至走近,楊妧聽到了寧姐兒稚氣的聲音,“小兔子喜歡吃狗尾巴草,你養過兔子嗎?”
“沒養過。”
“我家裏養過,過年時候,田莊的趙大叔送給我一對白兔子和一對黑兔子,你知道它們的眼睛是什麽顏色嗎?”
“不知道。”
寧姐兒得意地回答:“白兔子眼睛是紅的,黑兔子眼睛是黑的。”
楚昕輕笑,“是嗎,竟然是這樣,我還以為兔子都長着紅眼睛。”
寂靜的山林裏,清風徐徐,寧姐兒清脆的聲音仿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細碎而輕快。
楊妧下意識地止住步子。
陸知海在女人身上肯用心思,對女兒并不親近。
相應的,寧姐兒很怕見到父親,在陸知海面前也總是唯唯諾諾地不敢張嘴。
卻沒想到,跟陌生男子竟會有這麽多話。
楚昕站起身,“你娘來了,別讓她久等。”
目光朝楊妧掃射過來。
那張臉像是美玉般泛着光澤,五官昳麗如同初升的朝陽,可眼眸卻冷厲,盯得人心裏發毛。
那個時候,楚昕已經“名”動京城。
楊妧初次見到他時也沒留下什麽好印象,遂不敢多言,只屈膝福了福,匆匆帶寧姐兒回到客舍,事無巨細地詢問她怎生遇到那位公子,都說了什麽。
寧姐兒興高采烈地回答:“我采狗尾巴草編兔子,走着走着找不到路了,就看到公子……公子說娘一會兒就來了,讓我別亂跑……公子很笨,連兔子都不會編,也不會編籃子。”
楊妧長舒一口氣。
雖然寧姐兒只五歲,可若是大肆宣揚地去尋找,免不了會惹來閑話。
陸家因為陸知海跟楊婳的醜事,本就被人指指點點,倘或寧姐兒再出現什麽意外,陸家的聲譽就全毀了。
慶幸之餘,仍厲聲吩咐寧姐兒,“以後不許說見過這位公子,跟誰都不能說,祖母和父親都不行。”
寧姐兒懵懂不明,“娘,為什麽呀?”
楊妧沉默片刻,回答道:“他是壞人,咱們不跟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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