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別扭

秦老夫人把楚昕的神情盡數收在眼底, 心裏歡喜,面上卻不露,伸手舉着那幾頁《地藏經》假裝看得入神。

楊妧寫了整整三頁,舒口氣把筆放下, 拿起信浏覽一遍, 輕輕吹幹墨。

紅棗找來只硬黃紙的信皮,将信折好塞了進去, 用漿糊封了口。

楊妧在信皮上寫下“何文隽親啓”幾個字, 雙手呈給楚昕, “有勞表哥。”

楚昕單手接過, 下意識地捏了捏,厚厚的一疊,也不知道裏面都寫了些什麽。

這時荔枝閃身進來,笑道:“外面起了夜風, 剛青荇打發綠荷給四姑娘送披風過來。”

秦老夫人側頭瞧一眼屋角更漏, “都快人定時分了, 你們趕緊回去歇着,二門定然落了鑰, 昕哥兒從西角門出去, 順路送送四姑娘, 這大晚上的,別有野貓蹿進來吓人一跳。”

荔枝點了盞氣死風燈交給綠荷, 青菱則伺候楊妧披上月白色綢面披風。

外頭果然起了風,吹動枝葉婆娑作響。

半邊餅子般的下弦月靜靜地挂在蔚藍的天際, 散發出清冷的銀輝。

空氣裏隐約有暗香浮動,說不清是花香還是女子的脂粉香味,淺淺淡淡的。

楚昕嫌綠荷走得慢, 将氣死風燈要在自己手裏,健步如飛,起先還能聽到細碎的腳步聲跟在身後,慢慢地,腳步聲便遠了。

楚昕回頭,看到清淺月色下,披着披風的袅娜身影,不緊不慢從容不迫。

一時有種挫敗感沖上心頭。

路旁枝桠晃動,映在地上張牙舞爪的,像是隐藏在黑暗裏的怪獸,有些猙獰。

他以為楊妧會害怕,會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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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就走得更快點兒,讓她趕不上。

沒想到……楚昕垂眸,瞧見地上石子,心念微動,使個巧勁用腳尖将石子勾起,順勢一踢,石子朝楊妧飛過去,正打在她小腿上。

楊妧不防備,“哎喲”出聲,綠荷本就害怕走夜路,受到驚吓,“嗷”地跳起來往青菱身上撲,“鬼啊,救命,不要吃我!”

青菱氣得罵,“發什麽羊角風,看吓着姑娘。”

楚昕計謀得逞,得意地咧開了嘴,待她們走近,方收住笑意,語調輕松地問:“怎麽了?”

楊妧道:“沒事,不當心被樹枝挂到裙子了。”

适才沒看清楚,這會兒楚昕看得一清二楚。

那雙眼睛非常亮,在月光輝映下,漫出清淺笑意——完全沒有被驚吓的恐慌。

楚昕頓感無趣。

就如他七八歲時,往夫子的書袋裏塞了兩只毛毛蟲,看着夫子被蜇痛,他心裏樂開了花。

夫子卻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照樣檢查他背書、提問他釋義、不滿時拿起竹篾打他手板子。

現在也是,楊妧平和的神情讓他的得意大打折扣,這僅存的一點歡喜還不能跟旁人分享。

不能告訴含光,更不能跟祖母說。

沒法顯擺出去的快樂,還有什麽意思?

楚昕讪讪地把氣死風燈塞給綠荷,“我不需要,你拿着吧。”

轉身往西角門走。

夜風揚起他袍擺,越發顯得身形颀長而瘦削。

“表哥,”楊妧開口,楚昕愣了下,回過身靜靜望着她。

楊妧彎唇微笑,“多謝表哥……您慢點走,小心看着路。”

這晃目的笑讓楚昕有些呆。

連心跳都好似停了半拍似的。

他一言不發,撒開腳丫子,一口氣跑到西角門。

值房亮着燈,守門的兩個婆子攥了把黃豆猜數目字,楚昕沒叫門,估摸下圍牆的高度,再看眼牆邊的老槐樹,矮身用力一蹬,一躍,抓着槐樹枝子再一蕩,輕飄飄地翻過了牆頭。

未及站穩,牆根突然出現兩名護院,揮着長刀撲過來。

楚昕縱身閃開,只聽其中一人狐疑地問:“世子爺,大晚上的,您怎麽翻牆過來?”

“多事!”楚昕斥一聲,穿過松柏林回到觀星樓,也不叫人過來伺候,只頹然倒在羅漢榻上,兩手交疊着枕在腦後,長長出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渾身不對勁兒,可又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勁兒。

燭光好似太暗了,而房間又好似太空曠,冷冷清清的。

楚昕獨自別扭片刻,坐起身,揚聲喚蕙蘭,“把我先前玩的那個八音匣子找出來……你去問朱嫂子,她知道放在哪裏。”

回到霜醉居,楊妧對着燭光挽起膝褲,除了方才刺痛的地方有些微紅之外,再無別的感覺,遂舒口氣,沒當回事。

洗漱罷,倚在靠枕上看了會兒經書,困意噴湧而至。

這一天确實累。

雖說大都是吃喝玩樂,但應酬也很費神,尤其她還得時刻提防着,別說錯話,以免在餘新梅和明心蘭面前露餡。

可再累也是值得。

能夠見到前世的好友,而且重活一世還是朋友,有什麽比這更令人開心的呢?

還有讓她感覺痛快的是,那一匣子大大小小的各式鈴铛。

她幾乎要為楚昕叫好。

想必明天,這事就會傳遍京都,張珮也會成為大家的笑柄。

楊妧根本不同情她。

張珮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而且,若非楊妧早有準備,若非有荔枝跟着照應,說不定孫福旺瘋勁兒上來,就把她抱住了。

旁邊的丫鬟婆子大呼小叫再招了人來。

她再怎麽解釋也沒法抹去跟男人摟摟抱抱的事實。

張珮只是被捉弄丢了臉面,而自己不但丢臉,甚至會丢掉将來的姻緣。

有誰願意娶一個曾經被瘋男人抱過的人?

楊妧不想嫁人,但也絕不會背着這樣的名聲被迫留在家裏。

她原本打算謝謝楚昕替自己出氣的,可話到舌尖又覺得不妥。

楚昕素來狂狷無行,必然是一時興起而為。

自己趕着往上貼,未免太自作多情自以為是了吧?

就當是感謝楚昕順路送她回霜醉居好了。

楊妧一覺睡得香甜,直到青菱喚她,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打着呵欠道:“沒睡夠。”

“吃完早飯睡個回籠覺,”青菱笑着把帳簾攏在架子床旁邊的銀鈎上,伺候楊妧穿好衣裳,低聲道:“昨兒半夜,正房院又是請府醫又是煎藥,折騰了好一會兒。”

楊妧驚訝地問:“怎麽回事?”

“夫人夢魇着了,沒法安睡,哭鬧着說過世的祭酒夫人指着她罵不孝。”

楊妧頓時了然。

張夫人是病給秦老夫人看的。

可既然請醫問藥了,她當然要去問安。

楊妧道:“那就先繞到正房院看望夫人,再去瑞萱堂吧。”

她要在瑞萱堂用飯,若是吃完早飯再去正房院,怕有失禮數。

離正房院尚有段距離,楊妧便聞到一股濃郁的湯藥味兒,像是藿香那種苦澀的味道。

紫蘇滿懷歉意地在正房院門口攔住了她們,“昨夜夫人沒怎麽睡,快天亮時才迷糊過去,眼下還在歇着。”

楊妧表示了解,“那我們就不進去叨擾了,明兒再來請安。姐姐辛苦了。”

紫蘇忙道:“伺候主子是本分,哪裏說得上辛苦?”

送走楊妧等人,紫蘇臉上的笑容剎時不見,取而代之的滿是委屈。

總算還有人能體恤到她們的辛苦。

主子生病,下人要緊跟着忙活,尤其張夫人生病生得勤,每次不鬧得人仰馬翻不算完。

這次也不例外。

約莫申正,張二太太和表姑娘離開,夫人就攥着帕子哭天喊地,說自己沒用,說對不起張家,以後九泉之下沒臉見爹娘。

董嬷嬷溫聲解勸半天,好容易消了聲音,可吃完晚飯又開始抹眼淚。

哭得累了,不到人定便歇下,誰知道交子時分突然醒了。

醒了便不安生,一會兒說心口疼,一會兒說腦殼疼。

府醫診了脈說沒事,夫人說他診得不仔細,讓再診。這一次,府醫足足診了半盞茶工夫,終于診出個心神不寧氣血不足的症候,把之前開過的養氣方子另寫一遍,斟酌着加了一錢高麗參,又加了半錢的藿香。

再三叮囑張夫人需得安心靜養,切莫動氣。

張夫人這才滿意,吩咐下人立刻煎藥。

昨晚當值的幾個丫鬟,都是一宿沒合眼,實在熬不住去睡了。

白天一整天,紫蘇作為大丫鬟就要勉力頂起來。

而晚上……誰知道張夫人會不會再鬧?

楊妧走進瑞萱堂時,趙氏和楊姮正說起昨天的花會,“……錢老夫人走路真快,虎虎生風,我随在旁邊還得緊趕着。”

“她身子骨好着呢,”秦老夫人樂呵呵地說:“比我還大七八歲,頭發雖然白了,牙口卻好,席上那道蔥燒蹄膀,她一人啃了半碟子,我看着饞,卻啃不動。”

楊妧不由彎起唇角。

錢老夫人最愛啃蹄膀,也愛啃雞腳,前世去餘家做客,每次都有這道菜。

秦老夫人看到她,笑容明顯真切了許多,“到正房院去了?”

楊妧笑答:“想過去給表嬸問安,紫蘇姐姐說還在歇着,便沒進去打擾,在門口站了會兒。”

楊姮笑着接話,“娘已經猜到表嬸沒醒,就讓桃葉跑了趟。”

打發下人去,和自己親自跑一趟總是有所差別。

趙氏不去有情可原,楊姮不去不太妥當。

當着秦老夫人和屋子裏下人的面,楊妧不便多說,只笑了笑。

趙氏接着先前的話題繼續問:“錢老夫人是廣平府人,餘閣老是鳳陽府人,怎麽就成了一家人?”

“說起來都四、五十年前的事兒了,”秦老夫人笑嘆:“餘閣老進京趕考,一路游山玩水,走到安陽地界時,被人偷了包裹,裏面銀錢、路引、換洗衣裳都沒了。錢老夫人的父親錢老太爺剛好走镖路過,不但贈送了盤纏,還請托相熟的人幫他重新辦了路引。餘閣老高中二甲傳胪之後,親自去廣平府道謝,就做成了姻緣……這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啊,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任誰都改不了。”

就好像前世楚昕相中了楊妧,這世仍舊對她另眼相看。

可随即變了臉色。

楚昕雖然未曾婚配,但楊妧卻是嫁給了長興侯,還生養了孩子。

秦老夫人忿忿不平地想:她才不管什麽天定不天定,只要昕哥兒願意,她就一定要把四姑娘娶進門。

上天如果要罰,就罰她好了,反正她已經是賺了半輩子。

正想着,聽到紅棗清脆的聲音,“大爺安。”

楚昕邁着大步意氣風發地走進來,身上一件象牙白的綢面箭袖長衫,挺拔得仿佛清晨原野上茁壯成長的小白楊。

楊妧跟楊姮忙屈膝問好,順勢往旁邊退了退。

楚昕淺笑答應,目光落在楊妧瑩潤如朝露的臉龐上,停了數息。

眸底浮起淺淺一層惱怒。

都怪她,在月光下面朝他笑,害得他昨晚集中不了精神練習吐納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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