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雄起

“正是在下, ”李寶泉拱手回禮,“姑娘可是姓楊?”

楊妧摘下帷帽,笑盈盈地說:“是, 我在家裏行四,先生稱我楊四即可。”瞟一眼楚昕,替他介紹,“我表哥, 鎮國公府世子和舍妹。”

李寶泉微愣。

年輕姑娘出門見外男,的确不太妥當, 找家裏人陪伴再正常不過。

讓他意外的是楚世子。

李寶泉為官三年有餘,沒少聽說楚世子的傲人“事跡”。本以為他會長得滿臉橫肉兇神惡煞, 沒想到他竟然生得如此昳麗,英俊得不像話。

雖然眉宇間隐有驕縱不虞之色,目光卻清澈, 全然不是坊間所傳的跋扈。

李寶泉再度拱手, “見過楚世子,下官姓李, 在大理寺任左寺正。”

楚昕颔首, 客氣地道了聲“久仰”, 将楊婵放在椅子上,自己打橫坐下。

心裏卻是納罕, 大理寺左寺分管兩京五府、六部、京衛等衙門的刑名, 平白無故地, 楊妧來見這人幹什麽?

夥計上了茶水點心,李寶泉直入正題,“楊姑娘打聽宅院,不知道想買在什麽地方, 買多大的間居,再有,銀錢上面,你可曾有打算?”

楊妧按照早就考慮過好幾遍的想法回答,“最好在澄清坊附近,離六部近,離雙碾街也不算遠。”

“澄清坊的房子不好買,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哪裏有空屋出售?”

楊妧笑道:“所以才托到李大人頭上,年底官員遷谪調動,興許有人往外賣或者有些商戶結業歸鄉……如果有四進宅院最好不過,若是不能,三進帶跨院也可以。至于銀錢……李大人先按照五千兩銀子謀算,要是有好的地腳宅子,貴幾百兩銀子也使得。”

她手頭有三百兩現銀,年底攢夠一千兩絕無問題。

大伯父跟祖母手裏應該有兩三千銀子,不夠的話,她再找範二奶奶借點周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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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先把落腳之處打點好,她也能早點從國公府搬出來。

李寶泉稍思忖,“如此說來,楊姑娘并不急用?”

“不太急,”楊妧留了點餘地,“能在臘月之前買到手最好,最晚別過了明年正月……買賣房屋最為繁瑣,勞大人費心,改日家裏長輩進京,定要好好感謝大人。”

“楊姑娘切莫見外,我跟卓然同窗多年相交甚深,他有所托,我自當盡力。”

何文隽,字卓然。

楚昕恍然,心裏有點酸溜溜地。

原來這位李大人是何文隽的好友,難怪楊妧打着去真彩閣的幌子也要出府相見?

買房子這種小事,他也能辦。

看中哪處屋舍,到官府查明屋主、标價,帶着銀子上門買了就是。

何至于這麽費事?

耐着性子等兩人談完話,出了清益齋,楚昕低聲問楊妧,“你為何要買宅院,住我家不好嗎?”

楊妧戴上帷帽,整了整懸垂的面紗,笑道:“表哥也說那是你家,府上容我們住一年半載已是情分,哪裏能長住?”

“怎麽不能?”楚昕開口,“家裏空屋子多得是,便是你娘、你伯父一家都住進來,也足夠。”

“那不一樣……”楊妧話未說完,只聽馬蹄聲急,臨川騎一匹黃馬疾馳而來。

及至跟前,臨川甩镫下馬,直奔到楚昕面前,樂颠颠地說:“世子爺,我瞧見錢侍郎家的四姑娘了,模樣兒還不錯,就是臉黑,是真黑……”

楊妧一聽就明白,眉頭不由蹙起,沒作聲,拉起楊婵的手,扭頭往停放馬車的地方走。

臨川這才認出來楊妧,猛地拍一下腦袋,縱身上馬,轉眼不知往哪裏去了。

楚昕顧不上教訓臨川,急走兩步趕到楊妧身邊,“你別生氣,我不是有意欺瞞,我壓根不想去相看人家,就只是随口一說,誰知祖母就當了真。”

楊妧停住步子,盡量平靜地說:“我沒生氣,也犯不着生氣,只是……替姨祖母不值罷了。聽說你動了說親的念頭,姨祖母歡喜得不行,翻來覆去思量好幾天把京都适齡的小娘子列了個單子。莊嬷嬷不顧天熱,頂着大日頭出去訪聽七八天。然後表哥說不想相看,只是随口說說……也罷,幸好你沒有結親的念頭,否則你這般不着調,言而無信,誰能瞧得上你?”

隔着面紗,楊妧的面容影影綽綽的,楚昕只能看到個隐約的輪廓。

可這番話他卻字字聽得真切,連她聲音裏藏着的不屑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一股寒意驟然升起,轉瞬傳遍了周身各處。

楚昕只覺得手腳冰冷,聲音也好似冰凍過一般,無比僵硬地問:“你也瞧不上我?”

楊妧毫不客氣地回答:“瞧不上。”

事實上,她最恨這種人。

就像前世的陸知海,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要她籌措五百兩銀子。

她拆了西牆補東牆,又得到鋪子裏調現銀,忙活好幾天才能湊齊,而陸知海要麽嫌棄二十兩的銀元寶不如五十兩的氣派,要麽嫌棄四海錢莊的銀票不如昌隆錢莊的銀票體面。

半點感激的話都沒有。

正如面前的楚昕一樣,随随便便一句話,瑞萱堂上下都跟着忙活。

不過這跟她有什麽關系?

秦老夫人溺愛楚昕,心甘情願地做牛做馬。

而她所做的只是抄了三次名錄,就權當是練字了。

楊妧掉頭繼續往前走,只聽身後楚昕喚道:“四姑娘。”

回過頭,見楚昕臉色煞白地站在路邊,滿腦門都是黃豆粒大小的汗珠子。

楚昕盯着她,咬着牙問:“我改,好不好?”

楊妧心底軟了下,嘆口氣,問道:“表哥不是想去宣府嗎?你這樣滿嘴戲言,誰會把你的話當真?早先跟你說的,行事穩重為人大度,你都忘了?”

楚昕那雙漂亮的眸子死死地凝在她臉上,只言不發。

楊妧續道:“另外一點,我上次不便開口。你也知道國公府人丁凋落,現下只有你一位男丁。表哥若是早點成了親有了孩子,姨祖母必然不會攔你,即便不能立時有了孩子,将來表嫂若肯跟去宣府,姨祖母也會樂見其成。現在先相看着,等定下親事,六禮走完,兩年差不多也就過去了……表哥好生想想吧?”

楚昕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着那抹纖細的身影走到車前,看到李先搬來車凳,青菱扶她上了馬車,看到車簾晃動,她摘下帷帽溫柔地笑。

那笑容不是給他的。

楚昕心灰意冷地打馬直奔倉場,拽着顧常寶脖領子,“走,喝酒去。”

顧常寶正跟十幾位勞工一起,就着大白饅頭吸溜豬肉炖粉條,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不去,沒見爺正忙着,別耽誤事兒。瞧我上午買的草席厚實吧?剛噴了藥,過上一個時辰再噴一回,晾幹之後就能鋪了。”

楚昕見地上瓷盆裏還有只饅頭,掰下一半,小口小口往嘴裏塞。

顧常寶絲毫沒注意他的異樣,往前湊了湊,悄聲道:“現在五月了,馬上要割麥子,再過陣子收早稻,等糧食曬幹收上來,差不多一個月的工夫。正好這樁差事了結,咱倆合夥做祿米生意。”伸手指指不遠處的四個米倉,“一個倉能盛五千石,四個倉就是兩萬石,咱們又能大賺一筆。”

萬晉朝官員的俸祿一部分是銀兩,另一部分是祿米紗絹,祿米都是陳米,不好吃。所以大多數人都會把陳米按比例兌換成新米。

換回來的陳米可以賣給酒坊。

每年只兌換祿米這一塊兒就有很大的利潤。

楚昕沒精打采地說:“賺那麽多銀子有什麽用?”

“當然有用,”顧常寶口沫橫飛,“你想,這兩件大事辦成了,以後誰見了咱們不得點頭哈腰的稱大爺?”

楚昕“切”一聲,“現在不也一樣?誰見了你不恭恭敬敬的?”

“現在是靠老子,以後是憑咱自己的本事,我要廖十四上趕着嫁給我,但我肯定不搭理她。還得讓餘家大娘子給我磕頭賠禮……那個,磕頭就算了,姑娘家嬌氣。讓餘家大娘子、明家三娘子還有你家那位四姑娘,排成一溜兒給我行禮賠不是,再讓她們狗眼看人低!”

“你敢?”楚昕一拳搗在顧常寶胸口,“四姑娘也是你敢欺負的?”

顧常寶一口饅頭噎在嗓子眼裏,上不去下不來,再吸溜幾口粉條,總算順下去了,舉着碗往楚昕腦門上扣,“娘的,你這個楚霸王,差點噎死爺!爺的小命要是沒了,化成鬼也得找你,半夜三更掀你被窩。”

楚昕奪過碗,見裏面肉菜都沒了,只餘點菜湯,便用茶水涮了涮,重新倒上半碗茶,遞給顧常寶,“給你賠罪。”

顧常寶樂呵呵地喝了,“自打領了這差事,吃什麽都香,你看這茶水,一股子豬油味兒,照樣喝得痛快。咱是大老爺們,就該糙着養,不能活那麽精細。”

楚昕咧嘴笑。

這倒是真的,以前顧老三喝得都是明前龍井,用得是甜白瓷茶盅,水是玉泉山運來的水。

就這,還嫌棄不夠清香。

才剛半個多月,捧着油膩膩的菜碗也喝得津津有味。

顧常寶有滋有味地再喝口茶,“祿米這活兒是小事,不用咱倆親自盯,找幾個兔崽子就能幹。我想賺了銀子之後,咱倆包一段河工幹,一段河工至少賺七八萬兩銀子……銀子事兒小,重要的是名聲響了,以後有賺錢的營生,誰敢不經過咱們倆,誰敢再背後編排小爺?小爺讓餘家大娘子瞪大狗眼瞧瞧,我顧三能撐得起家!”

一邊說,一邊把胸脯拍得“咚咚”響。

楚昕沉默着,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先前的情形。

楊妧戴着帷帽,半點沒有猶豫,極其篤定地說:“我瞧不上你。”

他得讓她瞧得上,讓她知道,他能靠得住。

楚昕咬着牙,一字一頓道:“幹了!交完差就做祿米,然後幹河工,讓滿京都的人都看看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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