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眼藥
進入思善門, 走不多遠是漱芳齋,再往前是麗景軒,趙良嫔便住在麗景軒, 離儲秀宮極近。
趙良嫔是趙皇後的堂侄女,模樣性情很有幾分趙皇後的品格。
那年上元節,宮裏舉辦燈會,趙良嫔迷了路, 不知怎麽走到坤寧宮門口了。
剛巧元煦帝悼念完趙皇後從裏面出來,兩人碰了個正着。
當夜, 趙良嫔沒有出宮,三天後, 得了美人的封號,再一年有了身孕,晉升為嫔。
眼下趙良嫔還沒進宮, 麗景軒的圍牆脫了漆, 斑駁不平,碧綠的青苔從牆縫裏滲出來, 透着股荒涼的陳舊感。
相較之下, 儲秀宮則要體面得多, 牆面光潔、門窗氣派,院子左右各擺一只青花瓷的大缸, 養了錦鯉和睡蓮。
一位穿着豆青色宮裝的宮女笑盈盈地挑起湘妃竹簾。
楊妧目光落在竹簾的綴角上。
是兩塊雞蛋大小, 雕成兔子形狀的羊脂玉。羊脂玉玉質溫潤, 雕工栩栩如生,兔子憨态可掬,就連嘴邊的胡子也絲絲不亂。
這麽好的玉雕,用來做綴角……便在宮裏也不多見吧?
可想而知, 眼下的楚貴妃仍是倍手恩寵。
只是,趙良嫔進宮後,一切就都變了。
楊妧匆匆一掃便收回目光,跟在楚映身邊走進正廳,目光不敢斜視,只盯着腳前暗紅色的地氈。
未幾,耳邊傳來秦老夫人的叩拜聲,“臣婦參見貴妃娘娘。”
楊妧忙跪下,随着道:“叩見貴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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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起來吧,看座。”聲音有些懶,卻悅耳。
有宮女上前将幾人攙扶起來。
楚貴妃笑問:“這就是濟南府來的幾個女孩子?過來讓本宮看看。”
楊妧牽着楊婵走到前面,擡起頭,趁機看清了楚貴妃的相貌。
楚貴妃穿件玫瑰紅織寶藍色柿蒂紋的褙子,帶着點翠大花,算起來應該是四十五六歲,卻保養得卻極好,看上去三十出頭似的。
大眼睛、高鼻梁,眉宇間有股不加掩飾的傲氣——楚家人好似都挺傲的,自然他們也有驕傲的資本。
秦老夫人介紹道:“個子最高的是二丫頭,那邊是四丫頭,最小的是六丫頭。”
楚貴妃逐個看過去。
楊姮穿杏子紅纏枝紋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烏黑的長發绾成如意髻,戴了赤金鑲紅寶的分心、掩鬓以及頂簪,珠光寶氣的。
只是眸中怯意太重,完全撐不起這麽富貴的打扮,反而被襯得格外懦弱,像是偷戴了別人的首飾一樣。
楊妧打扮的清雅而不寡淡。
淺碧色繡着大朵粉色月季花的襖子,搭配懷素紗裙子。懷素紗是淺綠色,宛若一汪靜水,看着讓人感覺心靜。
目光也沉,有種超出年齡的老成。
楊婵則穿嫩粉色襖子,梳着雙螺髻,戴了南珠花冠,頸間套着璎珞圈,眼眸清湛湛的,粉雕玉琢般可愛。
“這孩子生得福相,”楚貴妃含笑指向楊婵,“看這雙眼就知道,定然是個伶俐孩子。”回身吩咐宮女,“把那幾支釵簪拿來給姑娘玩兒。”
話音剛落,方姑姑已經将托盤呈上來。
寶藍色姑絨上擺着三支一式一樣的梅英采勝簪,不偏不倚。
楚貴妃替三人戴上,打量幾眼,誇贊道:“個個生得都那麽漂亮齊整,難得進宮一趟,別在屋裏拘着,綠枝帶姑娘們到外頭轉轉,別走太遠了。”
綠枝笑着答應聲,帶着楊家三人和楚映一道出去。
待她們離開,楚貴妃使個眼色,廳堂裏宮女魚貫而出,只餘下方姑姑一人伺候。
楚貴妃移到羅漢榻上,舒适地靠着大迎枕,對秦老夫人道:“你也過來坐,松散松散……聽說前陣子又病過,今兒瞧着氣色還不錯。”
秦老夫人講了講楚昕短暫的相親過程,“我費盡心思挑的人,聽昕哥兒這麽胡鬧,一時想不開,心裏窩了股火氣。”
楚貴妃目露微笑,不以為然道:“昕哥兒傲着呢……他這脾氣跟犟驢似的,要麽挑個跟他一樣性子跳脫喜歡胡鬧的,兩人情投意合能玩到一處;要麽幹脆別考慮他,只為了國公府的前程,那就選廖家或者徐家的姑娘。”
秦老夫人道:“我看中四丫頭了,人聰明又懂事。”
“不行,”想起那雙靜水般的雙眸,楚貴妃斷然否認,“聰明也可以說是心機,楊四老成得不像十三歲……您看人的眼光不如我,就別跟着操心了,當初挑了張氏,你可後悔?”
秦老夫人悔過多少回了,可在這個素來不睦的繼女面前卻不願承認,語調淡淡地說:“有什麽悔的,張氏不進門,也生不出昕哥兒來。”
楚貴妃“哼”一聲,懶得揭露她的小心思,轉了話題,“前些天,皇上誇昕哥兒長進,上次跟忠勤伯府那個老三把修繕倉場的差事辦得極漂亮。這次兩人又打算摻和祿米的事兒……皇上問我怎麽看,我能怎麽看,只說叫了家裏人來問問。”
秦老夫人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說給楚貴妃聽,“顧夫人求娶廖家十四姑,提了三次碰了滿頭滿臉的灰。顧三抹不下面子,拉着昕哥兒要上進……跑到皇上跟前求差事是四丫頭出的主意,她說這種肥缺,底下官員肯定早有人選,落不到昕哥兒頭上,不如直接……也是求個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祿米的事兒,我不太清楚,興許兩人修繕糧倉想出來的,昕哥兒倒是找四丫頭商量過,還說發財之後把我院子用細紗搭個天棚,夏天可以擋蚊蟲。”
“是個孝順的,”楚貴妃輕笑,“整個院子搭天棚,得花費多少銀子?昕哥兒天天死皮賴臉地求肥差,就是為了這個?”
秦老夫人道:“不管為什麽,都是其次。我只想昕哥兒能熬熬性子,別太任性。”将話題又扯到楊妧身上,“四丫頭相勸,他雖然也犯倔,卻是能聽進去幾分……我瞧中四丫頭,也是因為年底那場病,國公爺給我托夢,說十年之內國公府有大禍,可從楊家門裏挑個屬馬的來化解。四丫頭可不就屬馬?”
她說的國公爺是先頭的鎮國公楚平,貴妃娘娘的父親。
楚貴妃聽她這般說,神情暗了暗,“楊四模樣還行,只是那雙眼,跟古井似的……眼冷心也冷,我怕昕哥兒壓制不住她,受了委屈。”
秦老夫人心頭一跳。
前世楚昕一顆心便記挂在楊妧身上,可不是受了委屈?
而楊妧半點不知。
秦老夫人莫名就想起楚貴妃停靈的事兒。
昕哥兒本是要留在宮裏守夜,那天卻突然回了家,跟她說:“祖母,長興侯夫人身懷有孕,明兒哭靈,您照拂一下……也是替姑母積德。”
哭靈時,秦老夫人和定國公夫人等幾位老封君在最前頭,長興侯是沒落侯爵,排得比較靠後。
秦老夫人竟沒留意到中間出了波折。
第二天她趕到思善門,聽說陸夫人因為小産告了病。
那是元煦十七年的事兒,再過三年,沒有楚貴妃在宮裏斡旋,楚家終于樹倒猢狲散。
秦老夫人擡眸看着跟前身體健康面色紅潤的楚貴妃,關切地問:“你身體怎樣,夜裏能寬睡嗎,太醫請脈時怎麽說?”
“都很好,再活一二十年沒問題,足可以看到昕哥兒抱孫子……倒是你,年前才病過,這又生病,以後別總跟我對着幹,心思放寬點,多活兩年替昕哥兒守着家業,否則……聽說你發作了張家?”
“張氏行事太過了,”秦老夫人嘆一聲,瞧見有宮女挪着細碎的步子進來,忙止了聲。
宮女低聲道:“回禀娘娘,安郡王府周夫人和靜雅縣主求見。”
楚貴妃皺起眉頭,“前天安郡王妃剛來過……也不動腦子想一想,國公府跟宗室聯姻百害而無一利,靜雅又不是個出挑的。”稍頓一下,微揚了聲音,“請進來吧。”
未幾,張瑤跟靜雅袅袅娜娜地走進來。
彼此見過禮,楚貴妃吩咐上茶擺了點心,笑道:“你們倒來得巧,阿映和楊姑娘也在宮裏,正好湊一起了。”回頭對方姑姑道:“看姑娘們在哪兒,打發人請回來。”
方姑姑恭聲回答:“秦桑去找了,這會兒日頭升得高,玩太久怕曬得頭暈。”
沒多大工夫,門口傳來歡快的嬉笑聲。
楚映手捧着一大把花草沖進來,喜悅地嚷道:“方姑姑,拿只花瓶來,把這束花插上……姑母,您覺得好不好看?”
楚貴妃打量番,花束正中是兩支碗口大的月季,四周配着錦葵等小花,還有各色綠葉子,乍看起來覺得雜亂,細瞧卻是錯落有致。
不由笑問:“到哪裏玩去了?沒看到有客人在?”
楊妧恭恭敬敬地給張瑤和靜雅行了大禮,楚映卻只随意地福了福,“你們也進宮玩兒?”
轉過頭接着回答楚貴妃的問題,“剛才到禦花園,公公們正修剪花草,我們就讨了這些。月季花是他們孝敬的,還有兩支小點的給六妹妹戴。”
說着将楊婵拉到身邊,“姑母瞧。”
楊婵跑得有些熱,臉頰紅撲撲的,頭上的花冠和金簪都已除掉,只留兩朵月季花,更顯活潑。
楚貴妃掏帕子親自給她拭了拭腦門上的汗,吩咐道:“去絞掉濕帕子給姑娘擦擦臉,再有楊梅汁或者西瓜汁端過來,別要冰的。”
宮女們立刻端銅盆絞帕子,又端楊梅汁,又切了井水湃過的西瓜,忙得不亦合乎。
張瑤微笑地看着,靜雅卻感覺自己好像被冷落似的,喊着楚映的名字問:“聽說你在家裏禁足抄書,都抄完了嗎?”
楚映沉了臉,“你聽誰說的?”
“張珮呀,先前在忠勤伯府她說的,後來在定國公家也遇到一次,她說你可能到中秋節都出不來。”
楚映的臉更綠了。
姑娘家,誰都被家裏責罰過,可是誰都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承認被罰。
楊妧決定給張珮上點眼藥,“咦”一聲,“張二姑娘是這麽說的?可阿映是因為臉上長了桃花癬怕見風才不出門的。餘家大娘子先前也長過,在家裏悶了将近一個月才好,張二姑娘沒說餘大娘子也被罰了吧?”
“對呀,”楚映順杆往上爬,摸着自己的腮幫子,“我臉上每年都長癬,她又不是不知道,為啥這麽編排我?”
張瑤連忙替張珮辯解,“二妹妹不是那種背地裏說瞎話的人,可能她本意并非如此,別人聽差了,便以訛傳訛傳到靜雅耳朵裏了。”
言外之意是,把鍋推到那個不存在的“別人”身上,大家稀裏糊塗地揭過此事罷了。
靜雅可不是能聽懂“話外音”的人,而且張珮好似對楚昕也頗有情意,靜雅要在秦老夫人和楚貴妃面前把她貶的一文不值,遂大喇喇地說:“張珮是當着大家的面兒說的,好幾個人都在場,怎麽可能聽差了,她還吹竹笛了呢?嫂子不信,可以找別家小娘子對峙。”
張瑤面紅耳赤。
她就是腦子被門擠了,也不可能找別人對峙吧?明擺着是兩邊不讨好的事情。
靜雅也真是,貶損張珮,她又能得到什麽好處不成?
楚映更是怒不可遏。
原來張珮并非私底下告訴靜雅,而是當着大家的面兒。以前張珮經常私下說她們兩人既是表姐妹又是好朋友,比親姐妹都要親。
朋友能把自己的醜事大張旗鼓地往外宣揚嗎?
可真是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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