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溫柔
“姑娘, 紫藤姐姐打發人過來請了,”青菱歡快地撩開簾子,“臨波小築已經掌了燈, 馬上要擺飯了。”
視線落在楊妧身上,吓了一跳,急步上前攙扶,“姑娘怎麽了?”
楊妧哽噎得說不出話, 想起身,雙條腿卻好像不是自己的, 她一手撐着地,另一手借着青菱的力, 顫巍巍地站起來,垂眸瞧見地上的信,伸手去抓, “噗通”一聲又癱在地上。
楊妧的淚一滴滴落在信紙上, “青菱,我義兄不在了, 何公子不在了。”
“啊!”青菱驚呼一聲, 一陣悲傷猛地沖上來, 她忙眨眨眼,掩住急于奪眶而出的淚, “姑娘先起來。”
用力扶着楊妧在椅子上坐定, 默一默, 沉聲道:“姑娘,今天是夫人生辰。”
阖府上下忙活了好幾天,大家都喜笑顏開地等着晚上的席面。
楊妧不可能不出席,也不可能哭喪着臉去賀壽。
楊妧明白!
何文隽于她而言, 亦師亦長,也是義兄,比幾位堂哥都要親近。
可對于楚家,對于張夫人,他什麽也不是。
楊妧啞聲道:“你幫我打盆水。”
青菱應着,出去吩咐了小丫鬟,再回來,楊妧已對着鏡子把簪環還有赤金耳墜子卸了下來。
青菱抿抿唇,輕嘆聲,從衣櫃裏尋出件青碧色襖子,“姑娘穿這件吧。”
壽宴上,楊妧不可能穿素,這件襖子衣襟上繡着兩朵粉紅的月季花,不鮮亮,卻也談不上失禮。
少頃,小丫鬟端了銅盆來。
青菱伺候楊妧淨過臉,将頭發梳成個簡單的纂兒,插支羊脂玉簪子,再戴朵南珠攢成的珠花。
仔細打量番,“眼睛有些紅,好在是晚上,興許看不出來。”
楊妧看眼鏡子裏的自己,眼淚又要往外湧,強忍住,“走吧。”
楊婵在院子裏逗團團玩。
她穿淺粉色的小襖,玫瑰紅的羅裙,兩只髽鬏上綁着紅綢帶,喜慶得像是年畫上的福娃娃。
楊妧贊一聲“好看”,牽起她的手匆匆往外走。
臨波小築挂了十幾盞紅燈籠,還有兩串五子連珠的宮燈,把門前平臺照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最上首,秦老夫人、張夫人、趙氏以及楚昕坐一桌,打橫處另擺一桌給楚映和三位楊姑娘。
離得稍遠,是下人們的兩桌。
楚映和楊姮都到了,楚映穿鵝黃色襖子,楊姮則穿茜紅色芙蓉花暗紋襖子,兩人都是滿頭珠翠亮麗奪目。
楚映抱怨道:“怎麽才來,就差你了?”
楊妧笑着解釋,“本來要出門的,喝口茶把襖子洇濕了,怕耽誤時間就匆匆忙忙換了這件。”
“哼,來遲了得罰酒三杯。”楚映撇嘴,“想喝什麽自己挑。”
桌面上擺着一壇梨花白一壇桃花釀,壇口用紅紙封着,寫了“慶豐”兩個字。
這是慶豐樓的酒,口味略淡,正适合女子喝。
菜肴雖說只有四冷八熱十二道菜,但既有煨熊掌又有燒野鴨,既上了蔥爆海參還上了紅燒鮑魚,還有盆魚翅羹,極其豐盛。
看着滿桌的山珍海味,楊妧覺得有些難以下咽,勉力挑揀着青菜吃了。
酒過三巡,湖面上突然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光,燈光愈來愈近,須臾到了近前。
卻是船娘劃着小船載了伶人過來。
大約四五人,都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個容顏秀美眉目如畫。
為首的女子屈膝福了福,朗聲道:“恭賀國公夫人壽誕,願夫人喜樂平安!”
秦老夫人道:“且撿你們熟習的曲子随意奏來,唱好了有賞。”
燈光漸遠,賞荷亭卻驟然亮起來。
那幾人坐在亭中石凳上,沒用別的樂器,只用了琴、尺八和檀板,先奏一曲《江南春》,曲調悠揚自湖面傳來,沾染了水汽的靈性,格外溫潤。
為首女子一邊起舞一邊低吟唱和,聲音空靈,又帶了種莫可言說的軟媚,極為動聽。
一曲罷,奏一曲輕快的《寒鴉戲水》,再一曲應景的《鵲橋仙令》。
女子輕唱,“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
詞句表達了牛郎織女一年只能相聚一次的遺憾與傷感,可何文隽卻是英年早逝,從此再無可能見到他。
楊妧心中悲怆,一股酸辣的熱流迅速沖上來,瞬間盈了滿眶。她忙垂下頭,掏帕子摁了摁眼角,可淚水怎樣也止不住。
楚映疑惑地問:“怎麽了?”
楊妧揉着眼睛道:“進了沙子,疼得很。”
秦老夫人瞧見,連忙道:“可別揉,看揉壞眼睛,回去用水洗一洗。”
楊妧趁勢站起身,青菱随後跟了上去。
轉個彎,明亮的燈光已經消失在身後,楊妧停住步子,泣聲道:“青菱,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待會兒。”
霜醉居是不能回的。
屋裏丫鬟好幾人,難保會傳進張夫人耳朵。
張夫人的生辰,楊妧放着上好的筵席不吃,卻找借口給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的義兄哭喪。
大多數人忌諱這個。
而園子裏,時不時會有婆子提着風燈巡夜,被人瞧見也不妥當。
青菱想一想,“要不去綠筠園的假山?那兒偏僻,有時候婆子偷懶就不過去巡視。”
兩人正往綠筠園走,聽到身後有聲音道:“四姑娘。”
卻是蕙蘭,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來。
蕙蘭道:“我知道有個地方,任是誰都不會去,你們跟我來。”
當先走在前面。
楊妧跟青菱對視一眼,跟在她身後。
走不多遠,到了角門處。
“今兒吃酒,為了進出方便,我跟婆子讨了鑰匙來。” 蕙蘭掏鑰匙開了鎖,将她們引至演武場。
演武場盡頭是間兵器庫。
蕙蘭推門進去,打亮火折子點燃了油燈。
只見牆上挂着弓、案上支着劍,牆邊一排排豎着長槍,槍頭用烏鐵打制而成,在昏黃的燈光下幽幽發着寒光。
更有斧钺劍戟,在地上投射出零落而散亂的影子。
青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扶住楊妧的臂彎,“姑娘,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沒事,我自己在這裏,你們出去吧。”
楊妧擡頭瞧着牆上的強弓,還有兩柄長刀。
靜深院的牆上也挂着刀,刀柄上纏了塊已經發黃的白布。閑暇時,何文隽會直直地盯着那柄刀看。
想起何文隽,楊妧心底泛起強烈的痛楚,她彎下腰,痛哭出聲。
不加壓抑的哭聲傳到外面,青菱微阖了雙眼,片刻睜開,拭了拭眼角的淚,問道:“蕙蘭姐姐怎地不坐席了?”
蕙蘭輕笑,“我倒是想回去,那道煨熊掌還沒吃夠呢,可世子爺朝我直瞪眼,我哪能坐得住?”朝兵器庫努努嘴,“四姑娘怎麽了?”
“姑娘的義兄,就是濟南府的何公子,前幾天故去了,姑娘今兒剛收到信。”
蕙蘭問:“是何文隽?我聽世子爺經常提起這個名字。”
青菱點點頭,“這幾個月,就屬何公子寫信多,每月至少兩封,都是厚厚的一摞。姑娘接到他的信,總會高興地看半天……姑娘不容易,前幾天又被楊太太叫去數落了大半個時辰……在府裏都不加遮掩,若是在濟南府指不定會怎樣呢,說不準棍子都掄上了?”
蕙蘭嘆息,“也是可憐,說是主子,跟咱們也不差什麽……想哭一聲都找不着地兒。”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不約而同地朝天上望去。
天空墨藍,一彎淡黃色的月牙孤零零地挂在天邊,星子倒是繁盛,一閃一閃地眨着眼睛。
樹林後面繞出個人影,高高瘦瘦的,走得近了,有淺淡的酒香傳來。
蕙蘭認出來招呼聲,“世子爺”,伸手指了兵器庫,“四姑娘在裏面……何公子過世了。”
楚昕大踏步往兵器庫走去,行至門前,下意識地頓住。
楊妧雙手抱膝坐在地上,目光呆呆地望着牆壁,不知在想些什麽。
臉頰上淚痕未幹,被燈光映出亮閃閃的兩道。
楚昕吸口氣,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你還好嗎?地上涼,先起來吧?”
楊妧受到驚吓,兩眼迷茫地盯住他看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兩手撐着地站起來,“表哥。”
一開口,聲音幹且啞。
有絲絲縷縷的痛自心間掠過,楚昕垂了眸,柔聲問道:“你別難過,我舞劍給你看,好不好?我能舞得密不透風,不信你可以拿杯水在旁邊潑過來。要不我射箭給你瞧,這樣的天,我也能射中靶心,好不好?”
楊妧望住他,搖搖頭,“多謝表哥,我該回去了,筵席散了嗎?”
“剛散,小婵已經回了霜醉居,阿映她們帶着丫鬟滿園子捉喜蛛。”
楊妧又一次道謝,“多謝表哥,我回去了。”彎腰拂了拂裙裾,慢慢走出兵器庫。
蕙蘭送她們走進角門,尋到守門婆子,将鑰匙還了回去。
園子裏星星點點亮着燈,偶爾有歡聲笑語飄過來,“好大的蛛網,肯定能吐很多絲。”
“這兒還有一只,趕緊拿盒子來。”
“當心,別讓它咬着。”
又有婆子喊道:“姑娘們捉完了就趕緊回屋吧,小心手裏燈籠,別走了水。”
“隋嬷嬷,好容易能松散一次,且讓我們多玩會兒。”
聽着細細碎碎的聲音,楊妧的心一點點活了過來。
她長長舒口氣,啞聲道:“青菱,你還沒有捉喜蛛呢,跟她們一起捉去吧。”
青菱笑道:“大家都知道我心靈手巧,用不着玩這個……蕙蘭說,姑娘要想燒紙,就跟她說。含光、臨川他們天天往外面跑,順便找個寺廟就燒了……府裏總歸是不方便。”
楊妧搖頭,“不用了,大哥素來待人寬厚,他定能體諒我的難處。”
默了默,又補一句,“多謝你。”
青菱道:“姑娘太見外了,能伺候姑娘是我的福分。以前我只是個三等丫頭,都輪不到進屋伺候,跟着姑娘就提成二等了,每月還能多拿半吊錢。”
主仆倆說着話回到霜醉居,楊婵已經睡下了。
楊妧洗漱完,躺在床上卻睡不着,索性把何文隽以前寫過的信都拿出來,細細讀了遍,又默默流會淚,終于阖上了眼。
第二天便醒得晚,直到卯正時分,才被青菱喚起來。
青菱拿了兩只盒子給她看,“蕙蘭一早送過來,給你和六姑娘。繪着梅花的盒子裏面喜蛛大,興許織得網密;繪着翠竹裏面的喜蛛小一些,怕織不了很多網。”
楊妧笑道:“把這只大的給小婵。”
梳洗打扮好,帶着盒子跟楊婵一起往瑞萱堂走。
剛進門,就聽到楚映的大呼小叫,“真是的,白長那麽大個兒,才吐這點絲,還不如藕紅的網密。”
紅棗道:“荔枝才叫慘呢,好容易抓到一只,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盒子裏半根絲都沒有。倒是石榴那只盒子,吐了半邊絲。”
“石榴手最巧,咱們比不過她也是應當。”荔枝隔着窗棂瞧見楊妧,笑道:“四姑娘和六姑娘來了,快瞧瞧她們的盒子。”
不等楊妧走近,楚映一個箭步蹿上前,不容分說搶走楊妧手裏盒子,“讓我瞧瞧。”
打開來,裏面密密麻麻全是絲。
紅棗等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嘆,“哇!”
楚映惱怒地還給她,“讨厭,又讓你占了先。”
“氣什麽?”秦老夫人看着她笑,“四丫頭原本就比你手巧,看看六丫頭的怎麽樣?”
楚映替楊婵打開,裏面也是胖鼓鼓一只大喜蛛,可蛛絲只寥寥十幾根。
楚映嫌棄地扔到一邊,“我跟六妹妹一樣,中看不中用。”
楊妧忍不住笑,擡眸,瞧見站在秦老夫人身邊的楚昕,面帶笑容,正溫柔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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