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越潛坐在火塘前敲打石片,制作工具,火光映着他的臉,他神情很專注。常父同坐在火塘邊,駝背低頭,拿着一件破爛成條的上衣試圖縫補,眉頭皺成一團。

擱下手中的石片,越潛對常父說:“不用再縫,穿不了。”

常父不肯放棄,手裏照舊忙活,這是越潛唯一的衣服,總不能一直這麽光着膀子,像個野人。

“我曾經看見姜婦到山中摘野麻,說是要織麻布,我明日也去摘一些回來。”越潛在想辦法,如何弄到一件衣服。

越潛說的姜婦,是姜刖的妻子。

苑囿奴隸裏邊,只有姜刖有妻室。

常父終于放下手中的衣服,擡頭對越潛說:“不說織麻,你小子懂得怎麽制麻嗎?”

越潛把敲打好的石片拿到火光前端看,檢查石刃是否鋒利,他說:“我是不懂,姜婦懂,我可以請教她。我父常說衆人之中必有師長。”

常父一陣默然,面色惆悵,看向這個與自己相伴兩年的孩子。

越潛光着上身,下身終于套上一條褲子,那條褲子也很破爛,再穿些日子恐怕就不能穿了。

常父不由得喟嘆:“我們國君真是沈毅英武,只可恨上天不眷顧,神明不庇佑……”

在常父看來,他們雲越人的國君絕不是昏君,國家卻是在他的治理下被敵國攻陷,自個也身死國滅。

越潛騰地一下站起身,大力推開屋門,往屋外走去。

常父忙喚:“阿潛,上哪兒去?”

屋外傳來越潛的聲音,那聲音越說越遠:“我去切節竹子做刀柄!”

越潛之前有把石刀,挨虞官鞭打那日,石刀被士兵收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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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父朝門口喊:“天快黑啦,別去太遠的地方!”

苑囿裏到處都是野獸,夜晚獨自外出很危險。

越潛已經走遠,沒有回應。

火塘裏的火光在風中跳動,忽明忽暗,常父起身把柴門掩上,搖頭道:“提不得,臭小子脾氣比國君還大!”

越潛來到離家不遠的一片小竹林裏,他不急于找竹材,而是在生長竹子的土坡上坐下,他發了許久的呆,直到天邊的太陽即将落山。

夕陽似火,披灑在身上。

越潛收拾好心情,準備幹活,忙在周身找石片,他舉起手才意識到石片就捏在手中。

捏得那麽緊,鋒利的石刃割破手指,人都沒察覺。

越潛拿着沾血的石片,霍霍切割一根竹材,他能熟練地使用石片這種原始工具,在這裏,奴隸也只有石器可以使用。

石片遠遠不如金屬那般鋒利與堅硬,但只要使用得當,掌握方法,石片也很便利。

越潛揣着石片,攜帶竹材返家。

還沒走到家門口,遠遠看見常父站在一棵大樹下,四處張望的身影。想是常父見他出來這麽久,還沒回來,怕遇着野獸,外出尋找。

越潛看到常父,常父也正好瞅到他,責備:“讓你別走遠,你上哪兒去。”

越潛不惱,回道:“就在屋後。”

月亮已經挂上夜空,越潛才發現他和常父都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見到梧桐樹,使得他想起那只鳳鳥。

有好些天不見鳳鳥的蹤跡,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回它要是再出現,就把它囚住,養在鳥籠裏。

越潛一時陰郁,竟萌生出這樣的想法。

**

水稻發芽,很快長出嫩綠的葉子,密密麻麻一片。

一茬茬秧苗被小心翼翼地從育苗地裏拔出,放在竹籃裏,提到水稻田邊。常父手把手教越潛如何将秧苗插種在水田裏,越潛認真學習。

雲越族人以稻米為主食,常父即便被俘前是個不事生産的貴族,對水稻耕種流程也較熟悉,再說還可以向其他正在插秧的奴人學習。

越潛兩腳紮在水田中,彎着腰,學人插秧學得像模像樣,他身上穿着新制的麻衣,這件麻衣的制作工藝粗糙,樣式很醜。

種完手裏頭的稻秧,常父緩緩直起身捶打老腰,他邊捶腰邊看在旁勞作的越潛。

常父心想:這小子要真是個田夫尚好,那還有幾分自由,幾分盼頭。

越潛自顧插秧,他雙手雙腳都是泥土,就連臉上也是,太陽老大,烤着他毫無遮擋的臂膀,烤得發紅。

他的汗水在臉上劃出一道道痕跡,劃過下巴,滴落在泥水裏。

不大的水田,兩個毫無耕種經驗的人一番辛苦勞作,在天黑之前,将秧苗齊齊整整插種在水田裏,沒耽誤農活。

坐在田埂上,望着水田裏稀疏的稻苗,越潛有些走神,他想起雲越國的水稻田,一畝又一畝齊齊整整種在雲水兩岸。

越潛孩童時候,曾經跟随父兄乘坐龍舟,一同出游,沿途看見金色的稻田。風起,稻株齊齊搖擺,似波浪般壯觀。

滿目的金色,是遠逝的故土記憶。

已遙不可及的過去,似乎被拉回來些許,不再恍如隔世。

常父到水溝裏搓洗手腳,手腳都是泥,他洗完手腳返回水田,見越潛還坐在田埂上。越潛手腳糊的泥巴已經被太陽烤幹,泥塊皲裂。

常父走過去,挨着越潛坐下。

越潛擡眼,問道:“如今種下,什麽時候能開花結穗?”

“要是能成活,約莫一月後會開始抽穗。”常父還以為他魂兒不知飄往哪去,原來是在想稻作的事。

常父繼續道:“等它開花結實了,再往後兩個月,就能收割稻穗。”

“要三個多月。”越潛推算日期,三個多月後,他們就能吃到稻米。

自從被俘,他已經有兩年不曾吃過大米,幾乎要忘記它的味道。

“這莊稼長得很快,在咱們雲越國的青越谷,那裏一年四季雨水充足,氣候燠熱,一年能種兩回水稻咧。”常父眯起眼睛,難得露出笑容,他悠悠道:“雲越之民,最擅長種稻捕魚,就從沒為食物發過愁。”

成片的水稻田,縱橫交錯的水系,物産富饒,雲越人食物充盈,從未挨餓。

越潛摘下竹筒的蓋子,把竹筒裏頭的水嘩嘩灌入腹中,勞動後灌得一腹水,饑餓感越發強烈。

他把竹筒遞給常父,起身到水畔清洗身上的污泥,瞥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身影,披頭散發,穿陋衣的赤貧模樣,早習以為常。

兩年前,越潛住在雲水城裏,他頭發雖然披散,但有人幫他細心打理。耳邊的兩縷發編成辮,攏向耳後,與其餘披散的發聚合,在發尾用發帶束住。

垂發是雲越幼童的發式,年齡稍長些,會把頭發束成發髻,發髻似椎,因此被稱作椎發。

椎發上插着簪笄,男女都有。

往往貴族男子還會佩戴臂钏,有銀有金。越潛被俘前有件蛇形金钏,就戴在他左手臂上。

越潛身為雲越王之子,發飾精美,衣着華貴,頭有遮陽傘,腳不沾塵土。

用力搓去腳趾縫裏的黑泥,挽水拍打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脖頸與臉龐,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守囿士兵粗野的談笑聲,越潛擡起頭。

奴人居住地附近有一座軍營,軍營裏頭有數十名守囿士兵。

渡過眼前這條名叫浍水的河,水域之外是群山密林,猛獸遍布。他們身處荒山野嶺之中,猶如那些困在苑囿裏的野獸,囿于其中。

數日後的一個大清早,越潛在士兵的驅攆下前往浍水捕魚,經過水稻田,越潛留意到水田裏的禾苗翠綠挺拔,長勢良好,欣欣向榮。

在酷熱的夏日裏,太陽自打升起,就炙烤着世間萬物。捕魚的奴人滿頭大汗在船上拖拽漁網,在陽光曝曬下,士兵的催促下将魚獲裝筐。

奴隸兩人一組,搬運沉重的竹筐,把竹筐擡上大船,這條大船将滿載鮮魚,前往融國國都的碼頭。

每日天不亮就得下河捕魚,艱苦勞作,直到午後才得停歇。

一個十分炎熱的午後,陽光毒辣,士兵都待在軍營裏,營外一個巡視的人影也不見。河岸居住的奴人紛紛出來活動,他們采摘野果,拾取枯枝,鑽進草木茂盛的地方,偷偷下河撈魚拾貝螺。

越潛獨自一人,待在屋後的竹林叢中,他用石刀削竹篾,編制竹籠。他還是會用竹籠捕抓小動物,只是放置竹籠的地方越發隐蔽,行蹤也越發謹慎,不教士兵發現。

編好一只竹籠,竹材還剩餘不少,越潛着手編制一只鳥籠。

越潛還是第一次編鳥籠,他腦中構思鳥籠的結構,手中不停地削竹篾,一不留神,把右手食指拉出一條口子,鮮血直流。

疼痛,卻也不似那麽疼,這點疼,跟挨鞭子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麽。越潛捂住血口子,待血液凝固後,他仍繼續幹活。

竹篾沾染上他的血,使得竹篾編就的鳥籠有着斑斑血跡。

黃昏,懷兜着一只竹籠,一只鳥籠返回自家草屋,越潛經過屋後那棵梧桐樹,有鳥兒在枝頭啼叫,擡頭一看,還是那只山雀。

已經有好一段時日不見鳳鳥到來,它似乎再也不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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