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窗外一輪淺月剛升起,室內已經點上燈火。
侍女跪在昭靈跟前,幫他解衣帶,衣帶松開,忽地從衣兜裏掉出包東西,啪一聲落地。侍女打開一看,竟是塊烤羊排,十分驚詫:“公子懷裏怎麽會有這東西?”
“不許拿走,我有用。”昭靈忙把烤羊排搶回來,神秘兮兮地捧在懷裏。
這可是吃晚飯的時候,悄悄藏下的羊排。
侍女笑語:“公子不愛吃羊肉,怎麽突然當它寶貝。快些拿來,一會被窩裏都是羊膻味。”
“都說了,我有用,你走開。”昭靈氣鼓鼓,攆走侍女。
侍女捂嘴偷笑,她服侍昭靈多時,還是第一次看他藏東西,而且還是塊羊肉。侍女無可奈何,把床帳放下,由着他去了。
昭靈懷揣羊排入睡,他想将羊排帶進夢鄉。
這一夜昭靈照舊做變成鳥兒的夢,但很可惜,羊排帶不進夢裏,兩只鳥爪空空蕩蕩。
昭靈飛越南山,在越潛家附近徘徊,尋覓野果子,他還是想給越潛帶去食物。
尋覓間,發現一顆碩果累累的老桑樹,桑樹很高大,枝葉茂盛,昭靈歡喜地拍打翅膀,在枝葉中穿行,他找到一支挂滿桑葚的小枝,立即用爪子抓住小支末梢,再用鳥喙使勁将它掰斷。
叼着這支沉沉的桑葚枝,昭靈在空中低飛。
攜帶着食物飛行,昭靈漸漸感到疲倦,半途停下歇息,他落在一棵樹上,沒留意這就是上回遇襲的梧桐樹。
聽到身後傳來嘶嘶聲,昭靈吓得立即從梧桐枝杈上彈起身,驚慌失措飛到半空,嘴裏仍不忘叼緊桑葚枝。
并沒有吓得連食物都掉了。
高懸在空中,遠離這棵熟悉而危險的梧桐樹,昭靈居高臨下怒視那條挂在樹杈上的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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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認出它就是上回咬傷自己的壞蛇,因為那條壞蛇有一雙金瞳,背上也長着一排像野豬一樣的鬃毛。
口中懸着桑葚枝,不适合打架,而且昭靈知道自己打不贏這條帶惡蛇。沒有多做停留,昭靈機智地飛走了。
用力拍打翅膀的鳥影忽高忽低,如此吃力,卻始終舍不得丢棄攜帶的食物。
金瞳青蛇望着飛遠的鳳鳥,慵懶地趴在樹枝上,夜間偶遇前來家附近游玩的鳳鳥,它有點壞心眼想抓弄鳳鳥,沒打算傷它一根鳥毛。
昭靈累得半死,終于飛進越潛的家,落在越潛的床上。小破草屋裏仍舊充滿藥味,好在令人難受的血腥味淡去不少,昭靈跳上越潛的手臂,蹦蹦跳跳來到他平緩起伏的胸膛,把鳥頭湊近對方的臉,見人在沉睡。
越潛的睡容安和,眉頭不像上回那樣蹙起,身上的傷口仍糊着草藥。他家真窮,沒有布條,用草葉子和草繩包紮傷口。
把桑葚枝擱在越潛枕邊,昭靈用羽毛擦擦鳥喙,叼着老長時間的東西,嘴巴都叼麻了。昭靈不啼不叫,沒打算将人吵醒,而是偎依着越潛擱在枕旁的臂彎睡去。
又累又倦,昭靈睡得很快。
其實越潛早就醒來了,他化作青蛇時見到鳳鳥,知道應該會來找他。
感覺到臂彎裏的鳥兒睡去,越潛才睜開眼,将手臂往懷裏攬,低頭用下巴輕輕蹭了蹭鳥毛。
這是只通人性的鳳鳥,說是鳥兒,舉動很像人類,還曉得自己救過它。這只鳥能識路,能認人,夜間還會飛來找他玩。
只差不會說人話。
小胖鳥把腦袋埋羽毛裏,羽毛松蓬,像顆球,只露出頭頂彩色斑斓的羽冠。
越潛擡起手,放在鳳鳥身上,撫摸一把鳥毛,他餘光瞥見枕邊似乎有東西,拿過來一看,竟是一支挂滿桑葚的小桑枝。
原來這只胖鳥帶食飛得那麽辛苦,是為了給他送桑葚。
越潛從桑枝上摘下一顆桑葚,放進嘴中咀嚼,甜甜的,很好吃。
沒有浪費一顆桑葚,越潛把枝上的桑葚全都吃完,只剩枝幹。
小桑枝被薅光桑葚,只帶着兩片綠葉,光溜溜躺在枕邊,離它不遠處,是正在臂彎安睡的鳳鳥,和閉目正欲入睡的越潛。
**
卧床兩日,越潛身上的鞭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愈合,他有異于常人的體質。
常父幫越潛換過兩回藥,就再用不上藥,兩天前才被打得皮開肉綻,兩天後傷口已經結痂。
夏日如此炎熱,衛生條件還糟糕,使用的草藥也很普通,就長在河畔,一摘一大把。換做是別人,一身好皮肉被鞭出數條血口子,總要淌着數日血水,而後慢慢愈合。
常父幫越潛拆下包紮傷臂的草葉子與草繩,邊忙活邊絮叨:“我曾聽人說,你才出生,國君就将你獻給青王,有這樣的事嗎?”
束縛住左臂的草葉和草繩已經拆除,貼敷在手臂上的草藥也被揭掉。
越潛舉起左臂,看了看手臂上留下的疤痕,聲音很平淡:“我未滿月時,曾被放在青王石像旁,和神廟裏豢養的蛇群過夜,說得是這件事吧?”
幼兒沒有反抗能力,神廟裏養的蛇又都是大蛇,在這種情況下,能活下來屬實是奇跡。
“看來是。”常父點了下頭,又問:“你那麽小,你母親怎麽忍心?”
越潛回道:“我父親讓這麽做,她也只得照做。”
他是庶出,母親不是正室,母親即便反對也沒用。
談及兩個已經故去的人,越潛語調裏聽不出有感傷,或者怨意。他年紀不大,遭受巨大的變故,經歷過生死,從不自憐自艾。
常父忙完事,坐在火塘邊搓手指沾附的草藥,喃喃道:“你小子看來真是得了青王神力,皮糙肉厚,命比誰都硬。”
當年融國令尹(丞相)率軍攻打雲越,融兵攻入雲水城,将俘虜的一衆雲越國王族、官員押往祭壇殺祭,一連殺了十數人,場面血腥恐怖。殺至越潛,正巧融國國君的口谕傳來,勒令令尹停止這般瘋狂的舉動。
常父便是在血跡斑斑的祭壇下見到越潛,那時越潛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是吓傻了,還是已經麻木了。
常父是被俘的雲越國官員,所以也在待殺的俘虜裏頭,和越潛一同被融國國君赦免死罪。
逃過一劫的兩人,随後又被一同裝上船,運往融國,一起成為融王苑囿裏的奴隸。
火塘的火即将燃滅,屋中昏暗,常父沒聽見越潛說話,擡起頭看,見越潛從草簍裏抓出一把野果,放在枕邊,這樣的舉動,常父不是第一次見到。
常父訓道:“放在枕邊又不吃,明早起來,又得壓壞了。”
食物珍貴,就是幾顆采摘來的野杏、桑葚,常父也不舍得浪費。
越潛不聽勸,還是把野果放在枕邊,他這麽做是為犒勞夜晚的來客。
那只鳳鳥已經不見好幾日,不知何時才會再過來。
勞累一天,常父躺在角落裏睡去,越潛卧在土床上,望向窗戶,火塘的火燃滅了,他在黑暗中等待。
夏日的陽光炙熱,越潛光着上身,下身圍着一條遮擋前後的破布,類似遮羞的蔽膝,光着兩條腿。
越潛就這麽一副模樣,彎腰在水畔拔草,開墾田地。
伸出的雙臂上有數道長條狀的疤痕,觸目驚心,越潛沒去在意,日後疤痕會漸漸淡去,直至消失,他有經驗。
在越潛的身後,常父手執木耒,膝地而行,正在吃力地刨土。
水畔的土地肥沃,但是雜草的根莖也多,開荒不是件易事。
所有在浍水北岸居住的奴人,今日都在水畔幹活,他們被允許開墾一塊小小的田地,種植水稻。
下達這個命令的人,是融國太子。
融國太子絕非是同情苑囿奴人,只是将他們視作財産,減少奴人的死亡,減少財産損失。
畢竟給王宮捕魚的奴隸要是死光了,再去雲水城調一批雲越國的俘虜過來苑囿補充,路途遙遠不說,也挺誤事。
這個時節适合種植水稻,得抓緊,再過幾日就會錯過農時,奴人都在拼命開荒。小小的一塊田地,寄托着他們儲糧過冬的期望,也是活命的希望。
去年冬日饑寒交迫,險些活不下來,前年的冬日也是,越潛都記得。
他們活得很卑賤,甚至不如附近軍營裏的一條狗,一匹馬。狗尚且有飯吃,馬尚且能在下雪天裏,披件厚毯禦寒。
“常父,我這邊有些豆子。”
聽到身後傳來說話聲,越潛回過頭,看到姜刖塞給常父一把黃豆。
姜刖年輕的時候受過刖刑,左手的手掌被齊整砍掉,他是融人,因為觸犯法律淪為奴隸。姜刖帶着老妻,一起住在苑囿裏,專門為國君捕鳥。
常父趕緊收下,小聲問:“老姜啊,你哪來的黃豆?”
兩人對話時,說的都是融語,常父以前當過官,能說融語。
“我不是要給國君捕鳥嘛,做餌的谷物,我平日裏偷偷攢下。你點種在野草叢裏,冒充野豆,別教士兵發現。”姜刖小聲叮囑。
“好好,可得怎麽感謝你。”常父壓低聲音。
姜刖擺動左手,示意不用,他缺失左手手掌,揮手像揮動根木棍。
兩人說話間,越潛走了過來,姜刖見他光溜溜,只在腰間圍條破布,像赤貧戶光身圍蔽膝,實在貧賤。
越潛的手臂和背部遭受鞭打的痕跡清晰可見,這已經是愈合後留下的疤痕,不像剛遭受鞭打時那麽可怖,姜刖喟然:“真是畜生,對半大的孩子下這麽重手!”
常父無奈嘆氣,自然是心疼的。
身為當事人,越潛反而很平靜,沒說什麽。
姜刖見越潛那副淡定的模樣,感到不可思議,他明明才挨過鞭責,絲毫沒有懊悔,姜刖問:?“阿潛,往後還敢去林子裏設陷阱,抓蛇鼠嗎?”
越潛揚起臉,回道:“還敢。”
他不會坐以待斃,守着滿山林的動物被餓死。反正橫豎是死,至少飽食一頓再死。
“不虧是蛇種!夠膽!”姜刖猛拍越潛的肩,很看好這小子。
苑囿裏那些聽話又膽小的奴隸,什麽也不敢做,基本熬不過冬天,早早就死了。
姜刖離去,越潛和常父繼續墾田,在太陽下山之前,他們必須将田地開墾好,可千萬不能誤了農時。
黃昏時分,一塊四四方方不大的田終于開墾出來,一老一少坐在田埂旁歇息,越潛問常父:“接下要如何耕種?”
越潛以前沒幹過農活,甚至沒見過別人幹農活。
常父說:“要先把水稻的種子浸泡,等發芽了再播種。”
越潛問:“播種後呢?”
“播種後,等抽苗了還要再移栽。”常父疲憊地躺在地上,手邊就是一把沾滿泥土的木耒,他緩緩說道:“我以前也沒當過農夫,只見過別人種田。”
越潛摁死一只爬上大腿的螞蟻,看着衣不蔽體,露在外頭的兩條腿,淡定地擡起頭,眺望不遠處水光潋滟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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