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淩晨時分,越潛憑借有限的月光,攀爬屋後一棵野生的杏樹。
他平日裏常來這邊采撷野果,拾取柴草,對四周的環境非常熟悉,因此能在沒有燈火照明下順利爬樹。
攀住高處的樹枝,将它用力向下拽,越潛尋找枝頭上的野杏,他在黑暗摸索中,很快摘得兩顆。
越潛揣緊兩顆杏果,沿着樹幹向下爬,下滑的過程裏,樹枝挂傷他的手臂,落地時,林中的荊棘刺傷他的腳板。
越潛拔掉紮在腳板上的一根棘刺,小創口傳遞出細微的疼痛感,這點小疼被忽略不計。
他仍在屋外轉悠,還想摘點桑葚。
找到家附近的桑葚樹,越潛攀爬,摘果實。
皚皚的月光撒向河畔的小屋樹木,也照着嘴中叼根桑葚枝,雙手抱住樹幹往下滑行的少年,他身手矯健,動作幹淨利落。
再過些時候,天就差不要亮了,越潛時間有限,在士兵驅趕他們下河捕魚之前,他得做完接下的事。
越潛攜帶野杏和桑葚枝,爬上梧桐樹,他站在樹杈,觀察鳥籠裏的鳳鳥。鳳鳥縮成一團,把鳥頭藏起,頭上的羽冠在夜幕下微微泛光。
它無知無覺,睡着了。
越潛将籠門拉開一條縫隙,鳥兒沒有任何反應。
被關進鳥籠後,鳳鳥在籠中有過一番激烈的掙紮,想來也是筋疲力盡,此時睡得很沉。
越潛往鳥籠裏投放兩顆杏果,他在籠中挪動手掌,悄悄靠近籠中鳥,似乎想撫摸鳥身,手擡起卻沒放下來。
停留片刻後,他縮回手,把籠門關嚴。
坐在樹上,望向鳥籠裏形只影單的鳥兒,那身影小小的,顯得分外寂寥。耳邊忽地傳來山雀叫聲,越潛擡頭,見到兩只山雀從巢窩裏飛出,在枝頭快樂地啼叫,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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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雀一高一低飛舞,繞着梧桐樹玩戲。
黎明即将到來,晨風拂弄樹梢,山林中的萬物正在蘇醒。
鳥籠裏的鳳鳥仍舊無聲無息,它還在睡,像似被鳥籠禁锢而失去活力。它曾是只那麽活潑,呱噪的鳥。
越潛爬下梧桐樹,此時東方即将破曉。
山野日夜溫差大,太陽沒出來前,河水冰冷,晨風刮面,讓捕魚的奴人不禁打寒顫。
奴人有的在河面上劃船,有的跳進河裏拉網,分工合作,協力捕魚。
越潛從水中鑽出來,露出上半身,他把頭臉一抹,睜開眼睛,對在船上劃槳的常父打手勢,表示他這邊的漁網已經設置好。
拉網捕魚,設置的不只是一面漁網,而是好幾面網。
只有水性奇佳,體力極好的人能下河拉網,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河水卷走,埋葬在厚厚的河泥之下。
當奴人将所有的漁網設置,太陽已經升起,眼前的視野頓時開闊,人們身上先是感到暖和,繼而就感到炎熱。
這種炎熱很快就和大清早時的寒意一樣讓人難耐。
越潛時而在水中,時而在小船上,他年紀不大,但拉網,劃槳他都會。
巳時未到,漁網已經全部拖上船,魚獲滿滿,奴人在士兵的監督下,将好魚好蝦挑選到一邊,這些魚蝦會裝上筐,經由水運,進入融國王宮。
午時,士兵沒收捕魚的工具,奴人分得一些雜魚雜蝦,紛紛提着分量不多的食物返家。
越潛用竹簍裝上一些魚蝦,和常父結伴回草屋。
從天未亮到午時,一刻不停歇的幹活,累得像條老狗,一日過去半日,滴水未進,腹中早已饑渴難耐。
常父在火塘前煮魚,越潛猛灌下兩口水,顧不得休息,急匆匆趕往屋後。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曬得越潛汗流浃背,他攀爬梧桐樹,探看籠中的鳥兒。
梧桐樹有着茂盛的樹蓋能避蔭,鳥兒躲在樹葉下,會比在烈日下炙烤的越潛舒适許多。
籠中的鳥兒羽毛仍是蓬起,兩只鳥眼緊閉,它的狀态不大好,無精打采。
鳥籠上插的那支桑葚枝已經枯蔫,枝上的果實所剩無幾,這些果子又小又青,個個完好。其餘的果子像似被風掃落,滾進草地而消匿無蹤(其實進了昭靈胃),熟透的桑葚總是很容易脫落。
在鳥兒的腳邊,有兩顆杏果,沒有被啄食的痕跡。
如此炎熱的天,半日未進食,未補充水分,人都受不了,何況是柔弱的幼鳥。
也許是昨夜撞擊鳥籠時受傷了,才沒有食欲,也許是天氣太熱,給熱壞了。
越潛急忙把鳥籠從樹枝上摘下,他抱着鳥籠快速滑到地面,跑到水邊陰涼處。他摘下一片葉子,用葉子盛水,遞到鳳鳥的嘴邊,想喂它。
鳥兒睜開眼,見是越潛,當即又閉上眼。
它不食野果,也不肯飲水。
之前,鳳鳥受傷,越潛曾經照顧過它兩天,他曾救活受傷的鳥兒,但此時心裏不免有點慌。
鳥兒看起來病蔫蔫,竟是連以前總是翹起的五彩羽冠都耷拉着。
越潛用溪邊撿到的一個蚌殼盛水,把裝水的蚌殼放進鳥籠,擺在鳥兒跟前。
他用手指輕點鳥頭,想叫它喝點水,鳳鳥突然來勁,照着越潛的手背猛啄,帶股怨意,下了狠嘴,手背挨啄,破皮帶血絲。
越潛眉頭都沒皺一下,心裏卻不由得生出惱意,少年的心性,反複無常。他把手掌伸出,籠門一關,再不去搭理。
一人一鳥,待在溪邊,鳥兒個頭小,在陰影處躲着,越潛個高,陽光曬着大半個身子。
午時的太陽毒辣,越潛唇皮開裂,鳥兒肯定也會口渴。
不遠處傳來常父叫喚越潛的聲音,看來陶釜中的魚已經煮熟,越潛應上一聲,把鳥籠兜懷裏,帶着走。
走至屋後,越潛将鳥籠打開,鳥兒抓在手上,從鳥籠裏拿出。
鳥兒使勁撲騰,啼叫,猛啄越潛,啄得他滿手傷。
越潛一直沒放開手,他抓鳥兒的力道恰到好處,能束縛住它,又不捏傷它。
換是他人被鳥如此啄傷,多半會發怒捏牢,讓它不能傷人。
越潛如往常那般将鳥兒按在胸口,鳥兒突然安靜下來,像似有幾分以前的溫順。越潛輕輕撫摸鳥頭,安撫它情緒,這才低頭檢查鳥兒,拉翅膀,摸肚子,看鳥喙和爪子。
它似乎沒有受傷。
在做檢查時,鳥兒蓬起羽毛,瞪圓鳥眼,一副鬥雞的樣子,鳥喙更是逮哪啄哪,看它又來了精神,越潛用下巴蹭蹭鳥兒的羽冠。
一縷喜愛之情,滋生一份占有欲。
沒多久,鳥兒像似疲倦了,不再有反抗舉動。
越潛把鳥兒重新放進鳥籠,它突然發出一聲痛苦而虛弱的啼聲,這聲啼叫,使得越潛一怔,下一刻已經把籠門關上,不去看鳥。
鳥籠放在屋後的柴草堆裏,在一個遮蔭清涼處。
越潛進屋,和常父圍着火塘坐,吃上他們一天中的第一餐。
餓壞了的越潛,将碗中的魚湯喝盡,湯多肉少,湯裏放着很多野菜。
常父吃完飯,沒有多做歇息,就又出門去,他和其他奴人一同前往軍營。早上士兵點名十幾個奴隸,讓他們回家吃過飯後,就到營中剖魚,要制作魚幹。
苑囿裏的奴人經常受到守囿士兵的奴役,奴役去做的事五花八門,有時是修牆,有時是挖坑,有時制作魚幹魚醬。
越潛稍稍收拾屋子,拿着碗罐到河邊清洗,他無心洗滌,在河畔摘得幾顆鳥兒愛吃的野果,帶到屋後。
鳥籠裏的鳳鳥還是老樣子,毫無生氣,越潛将野果放到鳥兒跟前,鳥頭一扭,連看也不看。
籠中裝水的蚌殼側翻,水全灑了。
——其實水早被昭靈喝掉,并因心情不快而踹翻蚌殼。
越潛把蚌殼取出,重新盛上清水,放在籠中。
籠子裏有幾顆新鮮采摘的野果,還有清水供飲用。
鳥籠這次被放在越潛的土床下方,那裏寂靜、陰涼,讓籠中鳥安靜待着,或許它就肯進食了。
把屋門掩上,越潛出門,前往稻田,他将稻梗上瘋長的雜草拔除,拿陶罐舀水灌溉稻田,這些事他做得很熟練。
忙完農事,坐在田埂上,頭上太陽酷熱不減,越潛沒有回屋,回想鳥兒再次被他關進籠中,那一聲哀戚的啼鳴。
它是只鳳鳥,融國人信奉的神鳥,應當不會餓死,也不會渴死吧。
越潛從屋後采摘一大把野菜和幾顆野果(鳳鳥食物),他進屋,着手準備晚飯。
他煮上一大鍋野菜魚湯,等待常父回來。
看着窗外的霞光,越潛再按捺不住,趴向床底,将鳥籠取出。
鳥籠裏的野果還是原先模樣,破陶片裏的清水不見減少,鳥兒頭仍藏在翅膀裏,身子縮成一團,越潛伸手碰它,它也不肯理睬。
連啄手都懶得啄。
陶釜裏煮好的魚湯逐漸放涼,越潛一口未喝。
不知過了多久,其實也沒多久,天邊還是布滿晚霞,越潛已經把鳥籠提到屋後,他坐在地上,鳥籠就擱在他大腿上。他望向林間,聽着林中鳥類翅膀撲棱的聲音,喃喃道:“你往後……別再過來。”
這句話,越潛說得是融國語言,說得不那麽标準。
它如果真是只融國的神鳥,也許能聽懂融語吧。
越潛只是這般想,沒有去瞧籠中鳥,否則他應該發現,原先對他不理不睬的鳥兒瞬間擡起頭,像似很困惑的樣子。
林風沙沙作響,周邊的鳥叫聲不絕,如此喧嚣,如此寂靜。天地間仿佛只有囿于苑囿中的一個小奴隸,和囿于籠中的一只小鳥。
“往後,也不會再回來了。”這一句越潛用的還是融語,他說得很輕,像風般。
越潛低下頭,像似早已下定決心,他迅速推動門栓,打開籠門。
籠中,頭重新埋回翅膀裏的鳥兒,只覺得一陣林風拂身,并不知發生了什麽。
越潛探出一根手指,把鳥身輕輕往前一推,鳥兒擡起頭,目瞪口呆看向敞開的籠門,它沒有片刻遲疑,一聲鳳鳴拔地而起,直達雲霄,聲未落,鳳鳥已經奪門而出,一飛沖天。
它沒有像當初那樣,在越潛頭上做徘徊,它的身影神速消失在彩霞間。
展翅高翔,逃出生天,一去不回頭。
越潛猛地站起身,仰頭眺望天際,只是一剎那,再看不見鳳鳥的身影。林風吹拂越潛褴褛的衣衫,輕拂他的臉龐,風很柔和,他的眉頭舒展,想象着鳳鳥飛越南山,飛出苑囿的範圍,天地廣闊,任它自由翺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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