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夜幕降臨,不遠處的軍營亮起火光,黑漆漆的土道上,數名奴人拖着疲憊的身軀從營中走出,其中就有常父。
奴人渾身污濁,遠遠就能聞到他們身上濃烈的腥臭味,他們各自手上都提着包東西,那是用葉子包的魚肉。
整整勞作一日,從天未亮至天黑,常父又累又饑,把攜帶回來那一大包東西塞給越潛,話都顧不上說,轉身就往河畔的蘆葦叢裏鑽。
越潛打開葉子,裏頭是兩條大魚的尾巴,雖說是魚尾,上頭有不少肉。
這是制作魚幹剩下的邊角料,士兵不要,常父給撿回來了。
常父在河裏洗澡,順便把一身髒衣物脫下,泡水裏搓,即便饑餓且疲憊,他還是無法無視身上的惡臭味道。
沒多久,常父從蘆葦叢裏鑽出來,穿身濕衣服回到草屋,坐在火塘前烤火,他餓極了,舀起一碗魚湯,大口猛喝。
越潛正在料理魚尾,用把小石刀把尾鳍去掉,再将魚肉切塊,兩條魚尾,切了一大盤肉。
常父顧不上燙,從湯中撈出一條雜魚,兩手做箸,往嘴中塞食物。
他吃下一條魚,灌下一碗湯,餓得難受的胃才舒緩過來,擡頭對越潛笑語:“肉不少吧,我專門挑好的帶回來,咱倆今兒敞開肚皮吃!”
陶釜再次支上火塘,常父往釜下加柴草,越潛将一大盤魚肉往釜中倒,往釜裏添水,又撒下一大把野菜。
這一頓常父吃撐了,飽食的感覺真好。
常父吃飽睡意濃,挨着席子就睡,很快打起呼嚕。常父沒發覺越潛今夜有些不對勁,話極少,很沉默。
常父對越潛視如己出,但沒有富餘的精力去留意他是否開心,是否難過。
身為奴人,活着最重要,其餘的事,哪顧得上。
火塘裏的柴草燒完,火光自行熄滅,越潛卧在床上,睜着眼睛,眼前只有漆黑。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漸漸襲來,他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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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夢中,越潛又化作一條青蛇,盤繞在枝頭,觀察林中的獵物。
青蛇有雙極為敏銳的金瞳,即便是藏在黑暗中的活物,也能将它們從衆多遮擋物中辨識。
此時,樹下有一只鬼鬼祟祟出來覓食的野鼠;不遠處的水池邊,數十只青蛙聚集;在青蛇的頭頂上方,有一個樹洞,五只鴛鴦幼鳥擠在樹洞中。
青蛇今夜不餓,不像以往經常饑腸辘辘,四處捕食,它只是懶懶地沐浴月光,習慣性地觀察四周。
在青蛇的視野裏,山林是它來去自如的領地,它不懼怕豺狼虎豹,不懼怕林中的任何生靈,它如同山林之王。
樹洞裏的幼鳥察覺到危險,一只只扯開喉嚨大叫,呼喚母鳥。
青蛇想:我又不吃你們,犯得着如臨大敵嗎。
被吵得不耐煩,青蛇終于挪動身子,在縱橫交錯的樹枝間滑行,爬向另一棵樹。林中樹木茂密,即便沒有飛的本領,青蛇也能在半空中移動。
它游蕩一番,再次回到那棵鴛鴦做窩的大樹上,只不過是換根樹枝待着。越潛喜歡這棵樹,四周視野廣闊,又鄰近水池,待着舒适。
感覺到天敵它又來了,那窩鴛鴦幼鳥繼續發出聒噪的叫聲。
林風吹拂青蛇背部的鬣鬃,它的舌尖嘗到晨露的味道,它知道天快亮了。
睡夢中的越潛仍不願醒來,他真想留在山林之中,成為青蛇,不受世間萬物的束縛,恣意自在;當白日到來,他又是苑囿裏的奴人,受人奴役,毫無自由。
天邊微微亮起,歸巢的母鴛鴦發覺鳥窩上頭正趴着條青蛇,它火急火燎跳進巢穴,将幼鳥往洞外趕。
一只只幼鳥被母鳥趕出洞穴,樹洞的位置很高,幼鳥之前還沒嘗試過飛翔,但它們已經到了離開樹洞,到水池裏生活的年紀。
從樹洞跳向地面的過程頗為驚險,它們要麽在墜地前成功飛翔,要麽重重摔在地上,致傷致殘。
這是大自然對它們的考驗,這樣的考驗它們的父母也經歷過。
越潛忽然憶起,雲水城即将被融軍攻陷前,父親帶兵突圍,臨走時從腰間拔出一把象牙柄的青銅匕首遞給他。父親對他說:一旦城池失守,誰也顧不了誰,你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阿潛!”
耳邊是常父的喊叫聲,門外傳來士兵催促奴人起床的斥罵聲。
越潛立即從睡夢中醒來,他翻身下床,跟着常父出門。
天還沒亮,負責捕魚的奴隸就已經聚集在河畔,等待士兵發放小船、船槳還有漁網等生産工具。在士兵的監督下,奴隸劃着小船,前往捕魚的地點。
越潛乘坐的小船上,一名劃槳的奴人生病,病恹恹無法幹活,随船的士兵十分不滿,從腰間取出鞭子,将病奴鞭打洩憤。
奴人被打得趴在地上,雙手護住腦袋,哀聲求饒。
眼看士兵舉高手臂,鞭子又要落下,越潛突然站起身,擋在士兵跟前。
他這番舉動,看得常父心驚膽戰。
越潛仰起頭大聲說道:“他病得重,沒法劃槳,我能劃!”
士兵突然被人幹擾,拿鞭子的手沒有落下,僵在半空,他惡狠狠瞪向越潛,正欲破口大罵,常父趕緊将一根木槳遞給越潛,對士兵和顏悅色道:“我教過他,讓他試試吧。”
就怕越潛年輕氣盛,跟士兵起沖突,要吃苦頭。
他們的小船遠遠落後其他船只,再耽誤下去,士兵也會被上級問責,士兵用鞭柄指向越潛,喝道:“還不快劃!”
越潛握住木槳,坐在槳手的位置,他雙臂快速揮動,木槳揚起起水花,小船在兩名槳手的配合之下,快速前進。
越潛劃槳的動作很熟練,與同是槳手的常父配合得很好。
士兵一臉怒意,手執鞭子,站在越潛身旁監督,越潛腰背挺直,目視前方,面上平靜,眼神堅定。
一輪太陽從水中升起,金光萬丈,常父稍稍放慢劃槳的動作,看眼身邊的越潛,發現他不知不覺間長大許多,似乎有幾分大人的模樣了。
即便他衣不蔽體,頭發蓬亂似草,即便身為奴隸,身份卑賤,命如草芥,但在那個太陽從浍水升起的清晨,常父從他身上,依稀看到已故國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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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仲延到底還是又去南城門城樓跳了一回舞。
那時天才黑,城樓上戍守的士兵正要換班,于是被一大幫士兵圍觀了。
不得不說景大夫幹什麽都頗具天賦,他身穿巫袍,頭戴羽冠,手拿梧桐枝,跳起巫舞像模像樣。
景仲延跳完一輪,停下歇息,正唉聲嘆氣,想着靈公子不知道幾時能醒來,難不成要跳到天亮?
突然有位宮中的寺人(閹人),在城樓下大聲喊話:“景大夫不用跳了!不用跳了!靈公子醒來啰!”
景仲延把梧桐枝往地上一扔,抱怨:“我早就說人能醒來,就是不聽,主君硬是要我來招魂!”
他好歹官任守藏史,掌管國家圖籍,堂堂正正的史官,被迫跳大神,那不是越俎代庖嘛。
再說巫觋要真是具有貫通天地的法力,又何需他們這些掌史書的,管戶冊的官員來協助國君治理國家。
景仲延巫袍都顧不上脫,急急忙忙趕回去探看靈公子。
不想,他連靈公子的房門都進不去,候在門外,聽房中紛亂,不只傳出許姬夫人的哭泣聲,還有國君暴躁訓人的聲音。
藥師、廚子、國君的侍從、許姬夫人的侍女進進出出,腳步聲跫然,步伐淩亂。
等房中逐漸平靜下來,景仲延被國君叫進屋內。
景仲延進屋,屋中彌漫苦辛的藥味,還有肉湯的香味,二者混合在一起,他難受地皺了下鼻子。
木案上擺着佳肴,碗勺有使用過的痕跡,侍女正在收拾餐具,還見到一位藥師跪在地上求饒,滿頭大汗。
國君明顯與許姬夫人鬧得不快,把住景仲延手臂,說道:“景卿,來得正好,你問問他是怎麽回事!”
手一指,指向靈公子。
靈公子模樣憔悴,眼中噙淚,哭得眼眶發紅,像兔子的眼睛。許姬夫人心如刀絞,把靈公子摟在懷裏,拍着背安撫。許姬夫人看向國君的小眼神裏,明顯有對國君的埋怨。想來國君脾氣暴躁,應該是兇過靈公子。
景仲延無奈道:“靈公子剛醒來,主君先別着急,待臣問問他吧。”
說是要問話,可是許姬夫人摟着不放,那小公子只是委屈哭泣,怕是問不出所以然。
“景卿,我孩兒醒來後,什麽也不肯說,問他便哭,這可怎麽辦。”許姬夫人落淚,心中焦急,不知道孩子昏睡一夜一天,都遭遇了什麽。
許姬夫人揩去淚水,又道:“他上次丢魂兒找回來,跟景卿說了許多話,還得由景卿來問他。”
夢中變成鳥兒,還昏迷不醒這種事,藥師不曉得病理,巫祝的話又太吓人,唯有景仲延可靠。
景仲延義無反顧,走至床旁,蹲下身來,他仔細打量靈公子,見他身上沒少塊肉,但似乎很委屈,就像小孩兒出門玩,被鄰家大孩欺負了一樣。
景仲延跟許姬夫人說:“夫人如果不介意,臣想獨自與公子交談。”
很快,屋中只剩景仲延和昭靈,再沒有其他人,景仲延湊到昭靈耳邊,輕聲問:“小公子,又變成鳥兒了?”
昭靈愧疚地點點頭。
他不敢将實情告訴父母,父親很兇,平日就有些怕他,而母親知道後,肯定又要像上次那樣恐慌。
兄長昭禖要是在就好了,他什麽事都可以跟兄長說,奈何兄長這兩天在尹城監督工事。
“小公子變成鳥兒後,去了哪裏?可以告訴我嗎?”景仲延的聲音溫和,親切。
他家中有個跟昭靈同齡的男孩,哄小孩他很在行。
昭靈欲言又止,還沒說出口,眼淚就往下掉。
景仲延耐心安撫,終于昭靈還是跟他說了實情。
聽完靈公子斷斷續續的陳述,景仲延感到驚詫,因為他描述的事情,遠遠超出一個小孩子編造故事的能力。
先前對于靈公子在夢中變成鳥,游歷山林的事,景仲延認為是小孩想象力豐富,做夢夢見,此時不禁想:他的夢或許有幾分真實。
景仲延低聲道:“那男孩把你放出鳥籠,然後你就飛回來了?”
“嗯。”
昭靈應聲,臉上露出困擾的神情,喃語:“景大夫,他為什麽要把我關起來,又為什麽把我放了?”
景仲延被難倒,靈公子夢中的男孩行為反複無常,哪裏知道那男孩的心思。不過景仲延總是有答案,他道:“人們喜歡鳥兒,因此将鳥兒養在籠子裏,想要天天相伴。”
“但是有些鳥兒不能被關在籠子裏,它們屬于森林,屬于大山。這樣的鳥兒,如果真心喜愛它,就應該放它出去,讓它飛往山林。”
聽到這樣的回答,原本悶悶不樂的昭靈,似乎得到寬慰,面上露出絲笑容。
經過和景仲延這番交談,昭靈感到倦乏,他卧席休息,頭靠着枕頭,景仲延幫他拉上被子。景仲延轉身要離去,聽見靈公子以很小的聲音說話,像似在自言自語:“難怪,他叫我別再回去……”
兩天後,已經康複的昭靈被父親帶往宗廟。
一向不信鬼神的國君,被小兒子幾次三番昏睡不醒擾得心煩,終于也求助鬼神了。
恢弘卻也昏晦的宗廟,無數的艾草正在燎燒,煙霧和氣味一同彌漫,充斥口鼻。
昭靈不安地瞪大眼睛,看巫祝從他身邊繞行,這些人梳着奇怪的發髻,手持梧桐葉,幾乎不穿衣服,只在腰間圍條蔽膝,他們的模樣和宗廟壁畫上融國先民的裝束一樣。
昭靈莫名感到恐慌,煙霧嗆人,圍繞周身的巫祝,個個表情神秘莫測。他很想逃離,可是不敢,父王正站在一旁看着他。
融國國君來到昭靈身邊,他握了一下兒子的手,低語:“不必害怕,只是一個儀式,很快就結束。”
昭靈小聲問:“父王,是什麽儀式?”
融國國君道:“讓你再不會變成鳥兒的儀式。”
大院裏有一群起舞的羽人,他們拍動綴滿鈴铛的巫袍,又唱又跳,不停拍鼓。
在宗廟正堂,有個扮做先祖覃公的屍人(祭祀先祖時,裝死者受祭的人),側卧在漆床上,他頭戴鳳鳥冠飾,右把王钺,手執旄旗,背部綁着一對制作得栩栩如生的羽翅。
他雙目緊閉,雙臂雙手交叉,他像一個正在從人蛻變成鳥的神人。
這樣一幅怪異的模樣,正是融國傳說中的覃公形象。
傳說中,覃公是一個亦人亦鳥,具有神性,超凡的人。
屍人跟前擺滿祭品,負責宗廟祭禮的宗伯主持祭祀,将一壇添加紅曲黴鮮紅色的酒倒入兩只漆觚裏。
宗伯執住兩只漆觚,口中念念有詞。
一只漆觚裏的酒喂給屍人,另一只漆觚裏的酒另有人喝。
四周的氛圍簡直陰森詭異到極點,昭靈咳嗽連連,頭暈目眩。
終于羽人的舞蹈聲停止了,鼓聲漸稀,圍繞在昭靈身邊那群拿梧桐葉的裸人散開,宗伯執住另一只漆觚,将酒灌入昭靈喉中。
真是灌,昭靈被掰開嘴,味道古怪的祭酒灌入喉種,他又發出一陣咳嗽,眼角憋出生理淚水。
他想,他再也不要變成鳥兒了。
因為會在夢中變成鳥兒,才要受這番對待。
儀式結束,融國國君和宗伯在一旁交談,昭靈趕緊跑到宗廟外頭。
昭靈想将喝下腹的祭酒吐出,血紅色的祭酒使他不舒适,再加上濃烈的艾草香味,令他感到反胃。
弓着身卻沒能吐出來,只是幹嘔。
身後的宗廟煙霧缭繞,陰暗而莊穆,予人沉重的壓迫感,昭靈留在宗廟外頭,仰頭望向半空,鳥兒低飛,覓食昆蟲。
它們張翅飛翔,扶風上下,輕盈恣意。
我往後再也變不成鳥兒了,昭靈黯然地想。
不知是儀式起到作用,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直到一年過去後,昭靈都沒有再在睡夢裏變幻成鳥兒。
又一年過去了,昭靈幾乎忘記,他曾經能在夢中變成鳥兒,随風起舞,遨游四方。
五年後,昭靈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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