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昭靈拈弓搭箭,一箭射中靶心,旁觀的衆人發出陣陣叫好聲。昭靈沒有流露出得意之色,斂目直視前方木靶,心無旁骛,接着,他一口氣連發兩箭,速度如此迅速,兩支箭分別射出卻如同相連,準頭還很好,都射進靶心。

力道足夠,箭矢入木。

當年十歲的昭靈用木箭頭,而今他十五歲,用的是青銅箭镞,不說射木靶,就是射人也有足夠的穿透力。

在場觀看的一衆大臣都發出叫好聲,有名近臣向融國國君祝賀:“小臣賀喜大王!靈公子年紀輕輕,就有百發百中的絕技,堪稱奇才!”

在大臣的恭維之下,國君臉上露笑意。

融國國君鬓邊生出幾縷白發,唇上胡須斑白,雖說歲月無情,他身板看着還硬朗,身邊時不時更換年輕貌美的寵姬。

國君身側一邊是許姬夫人,一邊是新近受寵的姜姬。

姜姬眉頭微蹙,手摸向平坦的腹部,她在想自己為什麽還不懷孕。國君恐怕已經失去生育能力,她再受寵,也沒有一個孩子能幫她鞏固地位。

許姬夫人聽見大臣紛紛誇贊昭靈,十分喜悅,跟國君說道:“靈兒有百步穿楊的本事,論武比誰都不差,論文,就連景卿也時常誇他聰慧好學。”

“大王,靈兒如此上進,應當獎勵。”許姬夫人幫兒子讨賞。

此時,昭靈已經離開靶場,靶場換上另一名公子,手執弓箭,在國君和官員面前展示射術。昭靈将弓箭等物品遞交給随從,空着手,徑自朝父母走去。

國君見昭靈過來,問他:“你母親誇你勤學苦練,讓寡人獎勵你。靈兒想要什麽獎賞?”

昭靈不假思索,說道:“父王,兒臣想要一輛車。”

國君斂色,沉聲:“其他都不要?就想要一輛車?”

幼年時,昭靈只要見父王兇着臉,就不敢親近,如今,他已經年長幾歲,知道父王不過是虛張聲勢。

“父王,兄長都有車,兒臣也想要。”昭靈拉住國君的手臂請求着,像個孩子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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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父王賜你。”國君滿口答應。

賜給昭靈一輛出行的馬車,等于允許他出王宮。

昭靈的兄長,基本都是十六七歲後,才擁有一輛自己的馬車,能自由出入。

許姬夫人道:“還不快拜謝。”

“謝謝父王。”昭靈欣喜致謝。

昭靈眉飛色舞,心願得逞,他退到父母身後,與其他展示過射術的公子交談。

國君對許姬夫人道:“早晚得把他寵壞。”

許姬夫人笑語:“怎麽是我的錯,還不是國君要賞他。”

聽他們老夫老妻和和美美的交談,姜姬把臉扭開,似有些不悅。

昭瑞在靶場射完三箭,也來到國君跟前讨賞,國君對這個兒子不喜愛也不上心,随便賞點東西,就給打發了。

昭瑞長得胖,尤其這些年光顧着橫向生長,身高都快被昭靈給追上。

謝過父王,昭瑞立即退到一旁去,他去找昭靈,低聲問:“八弟,父王真得賜你一輛車嗎?”

昭靈回道:“是真不假,父王親口答應。”

昭瑞嘆息:“唉,我就讨來一面漆鼓。”

他有些懊悔,應該讨件更貴重的物品,可是他也不好意思開口。昭瑞母親出身卑賤,不受寵,随着年齡增長,他已經懂得擺好自己的位置。

昭瑞在那兒唉聲嘆氣,昭靈見他這般,說道:“七兄,我以後出游帶你就是了,別嘆氣。”

昭瑞頓時眉開眼笑,把昭靈肩一把攔住:“好弟弟,七兄以後有好玩兒的東西,也招呼八弟一起玩!”

國君說話算話,隔日,一輛嶄新的馬車出現在昭靈面前。

四匹馬拉的四駕車,馬具富麗堂皇,車輿的部件都是用鐵鋄金銀的工藝鑄造,光彩奪目,技藝高超。

馬車配備一名禦夫,還有四名執兵器的随從。

昭靈打量這輛精美貴重的馬車,掃視高大強健的随從,心裏很滿意,他跳上馬車,對禦夫叫道:“走,出城去!”

禦夫問:“公子,想往哪裏去?”昭靈躺在車廂裏,正仰面看上方朱漆的車蓋,說道:“哪裏熱鬧往哪裏去!”

禦夫駕馭馬車正要離去,突然從屋裏頭出來一名中年官員,着急喊道:“靈公子,等等!”

“快走!快走!被他跟上,哪也去不成。”昭靈不僅不等,還催促禦夫快行動。

禦夫知道該聽誰的話,立即揚鞭,馬車馳騁而去。

中年官員追出一小段路,體胖氣虛,再跑不動,眼看馬車遠去,氣得吹胡子瞪眼。

遠遠甩開那位負責照顧自己生活起居的官員,昭靈才像似想起什麽,對禦夫道:“在這兒停下,要喊個人來。”

于是,昭靈把七兄昭瑞接上,兩人一起出行。

禦夫按照昭靈的要求,前往寅都最熱鬧的地方——南市。

昭瑞四處張望,回頭問昭靈:“八弟,鄭保怎麽肯讓你獨自出門?”

鄭保就是适才追馬車的中年官員,他管理昭靈的生活起居,也包括對昭靈的行為做出規範。

“噫,該不是你避開他,偷偷跑出來?”昭瑞覺得自己有些不妙。

昭靈一點不慌,淡語:“是他自個沒跟上來。”

馬車進入鬧市中心,昭靈久居深宮,親眼見到百姓的市井生活,覺得新鮮有趣。看什麽都有趣,即便是看人殺豬宰羊,看人吆喝賣豆漿,看貧民的小孩兒打架,看大漢婦人鬥嘴,看兩犬相争,都充滿趣味。

王宮裏的生活紛紛擾擾,終日勾心鬥角。

王宮外的生活缤紛多彩,充滿人間煙火氣。

集市上的平頭百姓,見到這麽一輛權貴的馬車,還有執着兵器跟車的高壯随從,他們的心境和車上的兩個少年截然不同。

每當馬車從百姓身邊經過,人們都會驚慌避讓,唯恐稍有遲疑,就要遭受随從的暴力驅趕。

路上的行人偷瞥車上高貴不許直視的王族,心生羨慕之情;車上的王族少年看着道旁充滿生活氣息的平頭百姓,覺得宮外的生活也不錯。

馬車穿過集市,再往前便是城南碼頭,遠遠看着就很熱鬧,好幾條船停泊在碼頭,船員從船艙裏搬運出物品,堆放在碼頭。

“兩位公子,還要往前去嗎?再往前,就出南城門了。”禦夫邊問話,邊勒束馬缰,放慢車速。

昭靈正被碼頭上的大量物品吸引,花花綠綠的,有蔬果,有魚蝦,酒罐醬缸琳琅滿目,回道:“就在這兒先停下。”

“八弟,這邊真臭呀。”昭瑞捂住鼻子,挺嫌棄。

确實碼頭的物品大多是魚,而且有一艘運魚的大船剛靠岸,船上的人,正在往碼頭搬運裝鮮魚的竹筐。

即便昭瑞抱怨,昭靈已經步下馬車,往岸堤走去。

碼頭又髒又亂,還有股難聞的魚腥味,但不能阻止昭靈的好奇。他發現一艘停泊的大船上有五六名披頭散發,衣不蔽體的奴隸。這些奴隸戴着腳鐐,在随船士兵的監視下幹活,不停将船上的竹筐搬上岸,竹筐裏都是鮮魚蝦。

昭靈自然見過奴隸,譬如看守宮城大門刖足的奴隸,譬如大作坊裏給國君鞣革的奴隸。他們大多髒兮兮,渾身散發惡臭,形體枯槁,表情麻木,仿佛沒有靈魂,甚至不像人類。

昭瑞在車上喊:“八弟,我們快些回去吧!鄭保一會要是跑去父王那邊狀告,我又得挨訓。”

他年長昭靈,而且在衆位公子之中,身份最為卑下,鄭保不敢在國君那裏說昭靈壞話,但敢說他壞話。

“七兄,你看這些人運來這麽多魚肉,肯定是要送進王宮。我們平日就是吃這些魚,卻不知道魚打哪裏捕來。”

以前昭靈從未想過,他們吃的食物從哪裏來,平日裏只要有需求,美味佳肴就會擺在跟前,随叫随到。

昭瑞托住胖嘟嘟的臉,無趣道:“還能打哪裏來,湖河裏捕的呗。”

禦夫突然說道:“小臣知道,這是從囿北營那邊運來的魚。”

他身為禦夫,經常進進出出都城大門,知道的事情多。

“哎,快些回去吧,我實在受不了這臭味。”昭瑞捏緊鼻子,眉頭緊皺。他一身好衣物,出行前剛熏上香氣,再待下去,非得弄一身魚腥回宮,要叫人笑話。

禦夫的話也好,昭瑞的話也罷,昭靈都沒在意,他突然被什麽吸引住,視線一直落在碼頭。

昭靈的目光落在一名奴隸身上,這名奴隸與其他老弱的奴隸不同,他個頭高挑,約莫十七八歲,是個少年。

少年奴隸不像其他奴隸那樣畏畏縮縮,即便戴着腳鐐,他腳步仍是穩健,即便扛着死沉的物品,腰背仍筆挺。

如果只是這樣,他還吸引不了昭靈的注意,人們不會去注意奴隸,視他們如同空氣。

昭靈起先注意的是竹筐裏的魚,點貨記賬的小吏,腰中插鞭子,氣勢淩人的士兵。

之所以留意到少年奴隸,是因為兩人不經意間的一個對視。

少年奴隸正在觀察岸上的事物,包括岸上的人,他看到昭靈,幾乎同時,昭靈也看到他。

兩人四目相對,互相視線都對方身上做了停留。

只是一眼,昭靈瞬間就被攝住,對方的眉眼越看越覺得熟悉,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條麻繩,麻繩上墜着一條盤曲吐信的木蛇!

“八弟,不好啦,鄭保追來了!”昭瑞一陣慌亂,朝昭靈喊叫。

他這麽一喊,昭靈回頭去看,果然看見鄭保急沖沖趕着一輛馬車追來。

再回過頭,那名奴隸已經登上大船,岸上的士兵解開船繩,大船準備離去。

昭靈似在夢中,嚅嗫道:“別走。”

幼年時,有一段時日,昭靈會在睡夢中夢見自己變成鳥兒,他一度覺得那不是夢。

随着逐漸長大,他再也沒有做過變成鳥兒的夢,他開始相信這不過是個夢而已,夢中那個戴着蛇形項墜的男孩,當然也不是真實存在。

适才,夢中的男孩,似乎就在自己眼前,不過時隔五年,他已經長成少年。

囿北營來的漁船正在緩緩離港,那名少年奴隸此時在船上劃槳,他看來是船上的槳手。

鄭保已經追來,一把拉住昭靈的袖子,急道:“公子要是玩夠了,就快些回去,別教君夫人擔心。”

昭靈扯回袖子,惱道:“我父王讓你來照顧我,又不是讓你事事管我。”

出趟王宮,在都城裏閑逛能出什麽事,大驚小怪。以前昭靈年紀小,聽話順從,而今年長,再不肯聽人指手畫腳。

鄭保憑借自己是國君的近臣,平日對昭靈管得嚴,也管得寬,他不顧昭靈懊惱,叫禦夫啓程回宮。

車廂裏的昭瑞壓低身子,很想把自己藏起來,不過還是被鄭保發現。昭瑞直起身來,尴尬地沖鄭保嘿嘿一笑。

返回王宮的路上,昭靈和昭瑞坐馬車在前,鄭保的馬車在後,馬車再次經過南市,耳邊人聲嘈雜,昭靈想着心事。

趁着與和鄭保的車拉開距離的機會,昭靈詢問禦夫:“你先前說那只運魚的大船從哪裏來?”

禦夫道:“回禀公子,小臣說的是囿北營。囿北營就在浍水北岸,那兒駐紮一群守囿的士兵。”

昭靈想:原來是在苑囿。

昭靈又問:“那些奴隸呢?也住在那裏?”

禦夫不解公子怎麽會對奴隸感興趣,不過還是如實回話:“都住在那裏,他們是給國君捕魚的越人。”

“越人……”

原來他是個越人?!

到底碼頭遇見的少年奴隸,是不是多年前,在睡夢中化作鳥兒,遭遇的那個男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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