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船離開融國都城碼頭,順着浍水向北去,駛往囿北營。
這艘船的行船速度較其他船只來得快,船上配備劃槳的奴隸,他們都是青壯,正光着膀子,齊整劃動木槳。
百夫長站在船頭眺望天邊偏西的太陽,他對船上的士兵囔囔:“時候不早啦!鞭子揚起來,叫這群懶鬼揮動胳膊!”
執鞭監督的士兵把鞭子抽得“啪啪”作響,有一兩下抽在劃槳奴人身上,其餘清脆打在船板上。
倒不是士兵手下留情,而是自從四年前,新虞官上任,就不許他們随便虐待奴隸。奴隸是國君的財産,損耗太快,會被問責。
鞭策之下,奴隸一刻不停的劃槳,肩膀與手臂高頻率運動,他們全身滲出汗液,陽光下晶瑩的汗珠與飛濺的河水混合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汗液,哪些是水珠。
天黑之前,大船抵達囿北營,奴人一路疲以奔命,此時紛紛扔開木槳,躺在船上如同一灘爛泥。
士兵開始驅趕奴人下船,罵罵咧咧。
越潛用不着士兵攆,身上還有氣力,他站起身走動,腳鐐聲铛铛作響。
笨重的腳鐐“咔嚓”一聲解開,越潛下船,身後陸陸續續有奴人下船,他們沿着河岸慢吞吞行走,勾着身,彎着腰,個個累似老狗。
等奴人全部上岸,百夫長揣好鐐铐的鑰匙,士兵拴緊大船,拿走木槳,船錨等物,一并返回軍營。
奴人勞作一天,空着雙手返回他居住的破舊茅草屋,帶回一身傷痛。
士兵遠去,受管制的奴人此時才有幾分自在,他們三五成群低聲交談。
去年秋時,從雲昌縣運來一批雲越人,活着抵達的總計三十四人,都是青壯,用于補充苑囿奴人的數量。
其中一名叫樊魚的越人和越潛相熟,兩人住得近,年紀相仿。樊魚年少個高,一直充當槳手,幹着最痛苦的活,遭着最大的罪。
樊魚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腳步,低身檢查自己正在流血的腳腕,他從路邊揪下一把草藥,揉碎,糊在流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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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腳鐐磨破了皮肉,流出的血液。
總不見好,每每剛剛要結痂,又會被腳鐐磨出血來,反反複複。
同樣戴腳鐐,越潛的腳腕已經不流血,不過能看到舊疤痕。
疼痛使樊魚呲了呲牙,憤憤不平道:“天天給人戴這麽沉的玩意,雙腳早晚要廢。”
“我們要是殘廢了,他們有什麽好處。沒人捕魚,沒人劃船,有什麽好處!”樊魚心中憤懑,他雙腿疼得難受,滿肚子牢騷。
越潛淡語:“他們不缺人。”
奴隸源源不絕,這批所剩無幾,會再輸送來一批。
樊魚猛地擡起頭來,那神情似錯愕,似惶恐。
兩人不再言語,走回居住地,返回各自居住的草屋。
浍水北岸的茅草屋自去年秋時增加了好幾座,去年新增的屋子,在現在看起來也是破破爛爛,又矮又小,整體風格倒是很統一。
天未亮下河捕魚,還得運送鮮魚去都城,來回程充當槳手,到天黑才得歸家,這樣的勞動量,正常人哪個都吃不消。
越潛的腳步仍是穩健,他長得瘦,但體力比常人好,韌性足。
越潛走進草屋,往火塘旁一坐,舀水猛喝,他聽到常父在身後說:“我發了點麥芽做糖,你嘗嘗。”
麥芽糖。
對他們這些奴人而言,是難得一見的美味。
常父遞來一只粗陶碗,麥芽糖只有碗底薄薄一層,光是看着它,就生出口澤。
伸出手指往碗中一沾,含進口中,甜味四溢,回味無窮。
這種與苦難生活對立的甜,甚至令人感到脆弱,越潛只嘗一口,把碗推給常父,說:“你吃。”
自從四年前苑囿換了一名新虞官,奴人被允許在水畔種植稻麥麻豆,只是耕作面積仍舊不大,而且收獲時,總會受到守囿士兵的剝削。
今年,常父和越潛種植的是麥子,長勢極好,綠油油一片。
常父慢慢品嘗,即便吃得很慢,那點甜味還是沒能持續多久,很快消失在舌尖,意猶未盡。
未幾,他擱下碗,看向在火塘邊大口嚼蒸菜,喝魚湯的越潛,說道:“又該是夏獵的時候了,這一年一年,過得真快。”
曾經身邊這個小子只有十歲,現在都十七歲了,雖說長得瘦但個頭高,完全是副成人的模樣。
七年前,兩人一同被俘,常父還以為越潛沒遭過罪,年紀又小,恐怕活不長久。
沒想到,這小子命真硬。
常父捶捶自己因勞累過度,留下頑疾的老腰,也顧不上為自己的衰老感傷,反而在想自己一把老骨頭埋這裏不可惜,這小子人生才開始,委實是可惜了。
一大盤蒸菜很快被越潛吃去大半,他放下竹箸,拿起碗,給自己添碗魚湯,食物都不是什麽好食物,吃糠噎菜的生活,也早已習慣。
越潛眼皮也沒擡,說道:“是該過來了,我去把竹籠收收。”
每當融國的王公貴族到苑囿打獵,士兵對苑囿的巡邏會加強,在打獵季節到來前,越潛需要将竹籠回收。
借着夜色,越潛進入林中,他回收三只竹籠,竹籠空蕩,也不是每次都能帶回食物。
越潛把竹籠藏進屋後的柴草堆裏,心中并不發愁,他水性極佳,和常父的食物要是不足,他會在夜間偷偷下河撈魚。
魚就在家門口,不撈白不撈。
他始終不是個守規矩,懼怕鞭子拳頭的奴隸。
越潛爬上床躺着,抱住雙臂,準備入眠,常父卧在草屋的角落裏已經睡去,打着鼾聲。
夏日的夜晚炎熱,門窗大開,林中的鳥叫蛙叫聲不絕,越潛難以入眠,在腦中回想他劃動木槳,前往寅都碼頭送魚,沿途一路的見聞。
“啾唧!”
一只鳥兒落在窗上,快活地叫喚,山林中食物充足,有大量的野果、昆蟲,它填飽了肚皮,心情想來是快活的。
“啾唧!啾啾!”
鳥兒婉轉地唱歌,它不想離去,覺得自己找到的地方很舒适。
越潛睜開眼睛,朝窗戶望去,看到一只黃色圓滾的鳥兒,在月光下啼叫、起舞,十分活潑。
還記得幾年前,曾經有一只頭頂五彩羽冠的胖鳥,每每在夜裏拜訪他。
那似乎是只鳳鳥,融國人的神鳥。
後來那只鳥兒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越潛再也不曾見過類似的鳥兒。
越潛在鳥叫聲中進入夢鄉,他化作一條金瞳的青蛇,青蛇的體型比五年前大上許多,已經是條大蛇。
青蛇盤繞在梧桐樹上,梧桐樹的枝頭開滿白花,皚皚月光灑在河畔,青蛇的鱗片色澤流動,背部的鬣鬃随風輕輕抖動。
晨曦照在浍水上,越潛像條魚般紮入水中,許久他浮出頭,朝漁船舉起一只手臂,手臂上牽着漁網,他揮動一只手臂,朝船上的常父和樊魚喊道:“把船劃過來!”
小漁船很快靠過來,越潛爬上船,人光着身子,只在腰間圍條蔽膝。酷熱的夏日裏,捕魚的奴人大多不穿衣服。
越潛站在船頭拉拽漁網,漁網很沉,常父與樊魚一起過來幫忙,把漁網整個拽上船,漁網被傾倒在船艙上,無數條活魚在船艙裏蹦躍。
奴人幹活時不能交談,河岸監工的兩名士兵倒是說得不停,聊着今年的夏獵。其中一名士兵被虞官安排去囿南獵場,顯得很興奮,若是伺候得當,國君慷慨,會有賞賜。
兩名士兵一路閑聊,直到奴人的船只紛紛靠岸,他們才停止交談,與其他士兵一起,指揮奴人将收獲的鮮魚裝入竹筐。
這兩名士兵素來粗野,嫌棄奴人幹活不夠利索,嘴裏罵罵咧咧。
年輕的士兵唾道:“老的老,病的病,一個個不中用。”
确實,這些奴人大部分看着都不大健康。
可明明當初送來的都是青壯(除去一個孩子),又病又弱,還不是為奴飽受摧殘所致。
較年長的士兵道:“我聽說過些天會運來一批雲越人,數量還不少。”
越潛一直在勞作,手中沒停過,不過他始終在偷聽這兩名士兵交談。
“怎麽突然要來這麽多人?”年輕的士兵感到吃驚,他倒是清楚,将越人運往融國苑囿很有些距離,很費周折。
年長士兵壓低聲:“孟陽城的雲越人造反,前些時日國君才派桓司馬前去平亂,肯定是抓了不少俘虜。”
聲音太低,年輕士兵費力聽才聽清楚,說道:“幹麽神神秘秘,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造反嘛。”
“噓!”年長士兵做出閉嘴的動作。
“怕什麽!他們又聽不懂,就算能聽懂又怎樣?”年輕士兵不以為然,覺得年長士兵大題小做。
就這麽群病弱不濟事的越人,難道也想跟着造反?當他們守囿的士兵是擺設不成。
裝滿鮮魚的竹筐被聚集在一起,由奴人搬上一艘即将前往融國都城碼頭的大木船,越潛和樊魚再次被士兵叫上船,他們戴上腳鐐,負責劃槳。
越潛心裏有所思,面上無表情,手中不忘劃動木槳,這麽多年來,極少有關于雲越國的消息傳入他耳朵。
雲水城破,越潛被融國俘虜時才十歲,但是他清楚孟陽城的位置。孟陽城距離雲水城僅七十裏,它是一座地勢險要的山城,一座軍事重地。
經由去年秋時樊魚帶來的消息(樊魚去年才來到苑囿),越潛知道雲越族人的聖地——座落青王神殿的青越山,沒有落入融國人手中。
雲越國南郡都是水澤和原始森林,毒蟲遍布,融國人沒興趣征讨,而今,大部分的雲越遺民生活在那裏。
自從越潛的父兄亡故後,雲越國的政權就已經結束,至今也有七年之久了。
今日得知孟陽城的雲越人造反,看來融國統治下的雲越人仍在抗争。
一路行船,木船抵達寅都碼頭,越潛将裝滿鮮魚的竹筐搬上岸,碼頭十分熱鬧,寅都車水馬龍。
越潛在這份繁華之中,憶起童年生活的雲越國都城——雲水城。
那是一座水城,城內有六座碼頭,每日碼頭都擠滿船只,擠滿人群,從雲越國四方運來的物品,源源不斷地輸入都城。
“啪”一聲,一鞭子抽打在越潛肩上,留下一條血色鞭痕。
越潛回過神,聽見士兵正在罵他,呵斥他快回船上。船即将離開碼頭,士兵顯然之前催促過他,見沒搭理便動粗。
挨着這一鞭,越潛猛地擡起頭來,粗犷的發在風中張揚,他握緊拳頭的手臂青筋爆現。
執鞭的士兵訓斥:“想幹麽!還不上船!”
手中的鞭子沒再落下,不知為何與這名奴隸對視時,士兵感到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越潛面上的兇悍一掠而過,怒意被深深隐藏,他默默上船。
大船駛出碼頭,樊魚趁着士兵在船艙裏喝酒喧嘩,問身旁的越潛:“剛才看什麽看得出神,我偷偷扯你衣服想提醒你,你都沒反應。”
見越潛沒回話,樊魚又道:“碼頭上有幾個漁女真是俊俏,你瞧見了嗎?”
船停碼頭時,鄰船上有好幾個妙齡漁女,樊魚忍不住多瞧兩眼。
樊魚已經淪為奴隸,但只要接觸到美好的事物,他對生活又會燃起熱情。
“沒。”越潛毫無興趣。
越潛沒留意到漁女,倒是注意到碼頭上停靠一輛四駕馬車,馬車上坐着一位融國王族少年。
之所以确認是融國王族,因為那是輛富麗堂皇的馬車,車輿上還繪有融國王族的鳳鳥族徽。
那輛馬車和那位少年,在碼頭上,越潛不是第一次看見。
肩膀上的鞭痕滲出血來,血液流出一條長長血痕,越潛劃動木槳,血液甩開,飛濺,落入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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