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太子昭禖的數名賓客正在讨論政事,他們高談闊論,十分投入,唯有太子身邊的少年顯得心不在焉,他時不時低下頭,把玩手中的兩只小玉魚。小玉魚是六博棋用的魚道具,制作得可愛又精致。

昭靈本是來找太子下六博棋,不想遇到太子召集賓客議事。

一位個頭瘦高,其貌不揚的年輕賓客,正站在一副高高懸起的帛質大地圖前,指着地圖上的一個位置,用帶有方言口音的融語說道:“我軍屢次與維軍交戰,都沒能攻下曽越城。為何?因為此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地勢極其險峻,難以攻克。”

“曽越城是維國門戶,多年來我軍在這兒損兵折将,屢戰屢敗。依臣看,此道不通,應當另謀它路。”

賓客停下講述,把帛書卷起的部分向下展開,手指沿着一條水路移動,繼續說道:“我軍何不繞過黟山,走水道,從西面攻打維國的章城。章城守備薄弱,維國在這兒不設防備,等維國反應過來,派軍隊前來讨伐,我軍早就在章城加固城牆,挖好溝塹。”

“我軍占據章城,用它做據點,進可攻退可守。下次若是要出兵攻打維國,臣請求攻打章城!”

這位賓客提的法子可謂劍走偏鋒,引得其他賓客激烈讨論。

有賓客說:“不行,繞西道攻打章城,必然要經過舒國地界。”

有賓客說:“說難也不難,可以厚賄舒國國君,許諾給予好處,跟舒國國君借道。”

一位佩戴長劍,虬須大漢騰地站起身,衆人朝他看去,這人嗓門大,粗聲粗氣說:“舒國弱小,一向依附維國,何況舒國國君夫人還就是維王的妹妹。舒國如果假意借道,私下裏跟維國圖謀我軍。我軍真得繞道去攻打章城,将受到維舒兩國的夾擊,只會有去無回!”

虬須大漢越說越激動,手一指,指向提出繞道攻打章城的那位瘦高賓客,憤然道:“衛平本就是許國人,怎知他不是許國派來削弱我國軍力的細作!”

虬須大漢這番話聲落下,滿座嘩然。

衛平嗤之以鼻:“愚夫!”

在座的賓客不全是融國人,有好幾個來自其它國家。他們在各國間奔走,兜售才智,誰賞識他們,他們就為誰效力盡忠,是很正常的事情。

昭靈本來聽得打哈欠,虬須大漢洪亮似鐘的聲音讓他來了幾分精神。

等虬須大漢落座後,另有一位圓臉的年長賓客起身,用不大的聲音,慢悠悠說:“我們融國與維國去年冬時才停戰,連年征戰,百姓不堪重負啊。依臣看,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讨伐維國,而是國內百姓的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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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賓客間的讨論,太子只是傾聽,對他們的提議不置可否,他面上沒有什麽表情,內心在權衡。

過了許久,賓客散去,堂上寂靜,屋中只剩太子和昭靈。太子坐在案前,讀覽賓客呈獻的策文,他似乎遺忘身旁還有一個人。

昭靈想兄長果然把我忘記,朗聲:“兄長,我們和維國還要繼續打仗嗎?”

聽見有人喊他,太子擡頭一看,才想起昭靈在這裏聽他們讨論半天,人還沒回去。

太子對昭靈招手,示意坐過來。

倆兄弟同坐在一張木案前,案上的策文已經由侍女收走,案面擺放一副地圖,太子手指地圖上的孟陽城,說:“早些時候孟陽城的越人謀反,險些危及紫銅山冶場。”

“我知道,父王因此派遣桓司馬前去平亂。”昭靈回道。

太子點了下頭,他的手指挪開,指着孟陽城南邊,一座寫着“紫銅山”的大山說:“阿靈,這裏,我們與雲越人百年間戰争不休,為了就是這個地方。直到七年前,我軍攻破雲越都城,兵據孟陽城,紫銅山才歸融國所有。”

太子繼續說道:“雲越國雖然已經滅亡,但是我們在雲越的根基還不穩,維國一直想尋機南下,意圖就在紫銅山。”

“那是因為紫銅山是采礦與冶煉的地方。景大夫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兩件大事都需要銅礦。”昭靈注視地圖上那座由線條構成的紫銅山,它與地圖上繪制的其他山沒有不同,但圍繞着它曾發生過無數的戰事,可這座山無處不滲透着鮮血。

“說得對!”太子贊道。

祭祀需要青銅禮器,打仗需要青銅打造兵器、戰車,都需要大量的銅礦。

盯着地圖,昭靈發現地圖上的“紫銅山”緊挨孟陽城,并且紫銅山距離維國也不是很遠。

兄長的賓客談論一晚上的維國,正因為維國是最強大的近鄰,能對融國造成威脅。

“兄長,我們可以跟維國議和嗎?”昭靈看着維國和融國的邊界線,仿佛能聽到厮殺聲,他不喜歡兄長出去打仗。

而且那個圓臉年長的賓客也說了,連年戰争,百姓負擔很重。

太子目光落在地圖上的一座大城上,城邊有文字标注:雲水城,他沉默了好一會。昭靈不解兄長為什麽突然不說話,回頭看他。

太子緩緩道:“阿靈,你要懂得,國與國之間此消彼長,要麽消滅他人,要麽為他人消滅。停戰從來只是一時,不會長久,該打的仗還是要打。”

兄長番話,使昭靈默然。

“手中是何物?”

這時,太子才發現弟弟手掌心似乎揣着東西,低頭去看。

昭靈張開手掌,掌心裏是兩條小玉魚。

認出是兩條下六博棋的魚道具,太子笑道:“是來找我下棋吧,讓阿靈等候多時。”

太子對身邊的侍從命令:“把六博拿來。”

兄弟倆面對面坐着,下起六博棋,昭靈贏得二籌,唇角有笑意。太子邊跟他下棋邊道:“我聽說你經常和七弟到宮外游逛,都去哪些地方?”

“去集市看熱鬧,也去碼頭看船。”昭靈挽起袖子投擲博箸,點了下數,在棋盤上一步步行棋。

輪到昭子擲博箸,他将彩色的博箸投擲,沒有點數,只看視一眼,就知道數目,他直接将棋放在該去的位置,他說:“和七弟在一塊,可別學壞了,他近來常出入老五家中。”

老五昭頃是昭靈的庶兄,府上養着一大群倡優,日夜行樂,行為荒唐。

昭靈眉頭一皺,跟兄長說:“五兄沒邀過我,我也不去。再說鄭保終日盯着我,處處受人管制,唉,好無趣。”

像似想起了什麽,昭靈突然放下手中的彩籌,忙說道:“好兄長,夏獵帶我去吧。”

眼瞅着,又到苑囿打獵的時節了。

太子道:“你去問母親,母親要是允許,我就帶你去。”

“我這就去問母親!”

昭靈立即離去,留下半局棋。

“怎麽年年就惦記着去苑囿打獵。”昭禖笑着搖搖頭,心想還是個貪玩的大孩子。

隔日,太子去拜見許姬夫人,許姬夫人責怪:“你也真是得,怎麽能答應他,教他在我這裏鬧了許久。我不許,他還跟我講大道理。”

昭禖躬身低頭,笑而不語。

“靈兒以前跟在我身邊,又乖又溫順,跟你才學得像個謀士,說話都是一套一套。”許姬夫人拗不過昭靈,只得跟長子抱怨。

太子笑問:“母親,可是答應他了?”

許姬夫人擔憂:“不是說年滿十六歲才許去苑囿打獵,靈兒還小。到了那邊,你得把他看好,千萬別讓他進獵場。”

許姬夫人懷中抱着一只長毛小狗,像個娃娃那般躺在臂彎裏,許姬夫人時不時撸撸狗毛。

太子道:“我保他安然無恙。”

許姬夫人将頭一點,她信得過長子,向來說到做到。

太子見昭靈不在,而此時他早就該放學回來了,随口問:“阿靈呢?”

許姬夫人把狗子放在地上,狗子繞着她的腳轉動,很是依戀,她低下身,揉着狗頭說:“此時多半是在藏室。”

她嘆了口氣:“整日往外跑,不肯老實待着。”

雖說還小,再長大些多半跟長子一個樣,有時好幾個月也見不着人影。

藏室由石頭壘砌,和四周木構建築的風格截然不同,選擇用石材構建,目的是為了防火。

藏室裏頭儲藏大量的竹簡、木牍和帛書,這些材質都怕火,為避免火災,藏室就建在水池邊上,方便取水滅火。

昭靈很早就發現藏室的趣味,裏頭有大量的藏書,而看管藏書的守藏史正是景仲延。景仲延允許昭靈閱覽藏室裏所有的書籍,有時還會跟他講一些有趣的故事。

昭靈坐在窗上,捧着一份帛書讀閱,帛書名為:《志怪》。

《志怪》講述各國的奇聞異事,有歷史,有傳說和神話,實在有意思。

不只是文字記載充滿趣味,藏室所收的《志怪》還帶精美插畫,是很珍貴的讀本。

昭靈正在讀《志怪》裏邊的“雲越篇”,“雲越篇”的第一張插圖,就繪制一位人身蛇尾的男子,圖上還注有名字:青王。

真是張奇異的圖,青王似人又似蛇,這個不同一般的男子,頭上戴着高冠,手中執大钺,威武不凡。

青王肩臂上還有紋身,紋着一條怪蛇,長着角,背上生鬣鬃。

昭靈看得出神,他幼年時,曾在夢中見過長着鬣鬃的蛇。

“青王,雲越蛇種,他是雲越國的第一代君王。”

昭靈聞聲擡起頭,見是景仲延,他正站在自己身邊,并且低頭看帛書裏的插圖。

昭靈請教:“景大夫,青王真得長成這樣嗎?”

心想,人要真是長成這樣,那豈不是成了怪物。

“多半不是。越人崇拜蛇,他們相信人與蛇能夠互相轉化,具備這種轉化能力的人,就是天生的巫王,擁有非凡的神力。”景仲延耐心講解,他不僅了解融國歷史,連雲越國的國史都熟悉。

昭靈又問:“景大夫相信嗎?”

“歷代雲越王都自稱巫王,真要具有神力,越靈王怎麽會被融軍打敗,宗廟宮室遭焚毀,自己還死無全屍。”景仲延把目光從圖上挪開,說得雲淡風輕。

景仲延走到書架前,忙起自個的事,昭靈繼續讀閱帛書,把卷軸向下展開,露出一個人像,人像旁注有四字:南山山鬼。

昭靈極為好奇,仔細觀察畫像,畫中的山鬼身形修長,頭戴辛夷花冠,腰纏女蘿,上半身光着,胸前平坦。

昭靈目光落在山鬼姣好的臉龐上,輕輕“噫”地一聲。

傳說中,那位與覃公幽會的南山山鬼,到底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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