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夏獵的隊伍,浩浩蕩蕩出了寅都城門。

國君的車乘在前,太子的車乘緊跟在後,扈從近百人。

昭靈與太子同乘,他還是第一次離開都城,去往郊野,一路難掩激動,四處張望。沿途見到溪流,村落覺得令人惬意,身心舒暢,途徑莊稼地地,見到水田裏拉犁的牛也覺得憨厚可愛。

都城與宮城的雙重城牆之內,便是昭靈十五年來生活的地方。

唯有年幼時,在夢境裏化身為鳥兒,飛出城垣,遨游山野林地,那時的美妙體驗,多年後仍還記得。

馬車一路前行,一路颠簸,從清早至午時,昭靈終于萌生倦意,趴在車上昏昏欲睡,閉目等待目的地出現。

一片林子銜接着另一片林子,一望無垠,狩獵隊伍抵達一座霧蒙蒙的大山——南山。

聽到太子說南山到了,昭靈擡起頭來,見大山巍峨,雲煙缭繞。

林風攜帶水汽拂過昭靈的臉龐,他頓時覺得風中的氣息很熟悉,覺得眼前這座霧山似曾相似。

這兒,會否正是他幼年時,化做鳥兒飛越的那座霧山呢?

都城碼頭上所見,那位住在囿北營的越人奴隸,會不會真是當年救他又囚他的男孩?

恐怕當年做的夢,真得不是夢,無論山也好,人也好,都真實存在。

“阿靈,看山坳。”

兄長的喚聲,得昭靈忙往山坳望去,在白雲悠悠大樹蒼蒼之間,忽隐忽現一支鹿群,他還聽到呦呦的鹿鳴聲,在山谷回蕩。

昭靈沒見過這樣的鹿,它們不同于宮中養的梅花鹿,體型更大,頭上頂着壯麗的大角,他問:“兄長,這是什麽鹿?”

太子回道:“大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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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察覺狩獵隊伍的到來,也許是因為林中的野獸出沒,鹿群突然奔逃,靈動的影子很快消失于青山綠水中。

馬車緩緩爬坡,山道陡峭,太子悠然靠在車廂裏,昭靈揪下道旁的一簇野花,低頭嗅嗅氣味。陽光照在他的臉龐上,是個烏發白膚,眉眼如畫的少年。

“八弟,我們到啰!”

昭瑞搭乘的馬車跟在昭靈馬車後頭,他在車上歡叫。

遠遠看見一杆旗幟,藏匿在蔥郁的樹林間,旗幟所在,就是營地。

馬車馳往營地,車中人紛紛下車,随從支起帳篷,忙碌不已,各式各樣的帳篷,無不是高大華麗。

“想看獵場嗎?”太子攜弓帶箭,他身邊跟随四名侍衛,侍衛牽着兩條長腿精壯的細犬。

“要去!”昭靈立即跟上。

昭靈的裝束跟兄長一樣,身穿輕便的獵服,腰挂丹弓,身背箭箙,拇指上還戴着一枚扣弦用的玉韘。

兄弟倆出營房,昭瑞見狀也要去,便一同往獵場的方向走去。

山野多猛獸,數名執刀挽弓的侍衛在前開路,兩條獵犬朝林中吠叫,并無險情,不過是一只野兔罷了。

山路難行,昭靈走得滿頭是汗,太子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一處高地,眼前豁然開朗,谷風吹得衣衫獵獵。

太子迎風叫道:“阿靈,往下瞧。”

山腳下是一座山谷,山谷中有數十個身影在維修獵場的圍欄,忙碌個不停,這些人有的伐木,有的運輸,有的刨木材,有的豎木杆。

在忙忙碌碌的人群裏頭,有穿甲衣的士兵,也有不少衣衫褴褛的奴隸。

“兄長,這些奴隸都是越人嗎?”昭靈靠猜測,雖說奴隸的衣物破爛,但有些衣服仍能瞧出款式,看得出來不是融人的服飾。

太子回道:“是越人。”

昭瑞向來沒什麽存在感,聽倆兄弟聊到越人,他忙說:“我在五兄家中,見到好幾個越人歌姬。不只有歌姬,還有個越人廚子,專門做魚生。”

“看來老五跟随桓司馬前去孟陽城平亂,什麽功勞也無,倒是帶回不少戰利品。”太子的語氣頗有些不屑。

昭瑞撓了下頭,發覺自己好像不該提這件事。

“走,我們下去。”太子對兩個弟弟招呼。

剛進入獵場,昭靈就從一衆勞作的奴隸中,認出那個佩戴蛇形項墜的少年。

他正與同伴協力扛起一根木頭,木頭沉重,壓彎他同伴的腰,他則挺直腰背,獨力支撐。

他的雙腳戴着腳鐐,行走本就不便,何況還需要負重前行,每走一步,腳鐐就發出拖曳的聲響。

昭靈這回認出他來,并不是憑靠項墜,直接從眉眼上将他辨認。

“八弟第一次來,不知道怎麽打獵吧。會先在林子裏放火,燒出濃煙,再把野獸從山林裏趕出來。”

昭瑞主動跟昭靈描述狩獵的場景,他去年參加過狩獵,長了見識。

“大熊、野牛、野豬,什麽野獸都有,最多的要數鹿,大的小的,全都往獵場裏趕。那個場面,就別說有多壯觀了!”昭瑞說得眉飛鳳舞,一張圓臉泛起光澤。

“八弟,看到濃煙升起,聽到號角,武士開始驅趕野獸,這時一定要躲到觀臺上。上回六兄逞英雄,明明怕得要死,非要親自下場趕獵物,被一頭公鹿頂翻在地。”昭瑞說起這件事,忍俊不禁,分明有點幸災樂禍。

昭靈心不在焉,昭瑞說的圍獵過程,他早就知道,聽到“觀臺”,他才問:“觀臺在哪?”

昭瑞手指前方一處山崖,說道:“就在那邊。”

仔細看,山崖上有一處人工鑿出的站臺,遠遠看着位置很矮,其實高度正适合,能身臨獵場,又能避開野獸的傷害。

太子背着手,說道:“這是圍獵,将動物驅趕進獵場再獵殺,說是打獵,還差了點意思。”

聽到兄長這麽說,昭靈也覺得這不算打獵,但也不知道這該是什麽。

太子看向昭靈,見他身上背着綠色箭箙,腰挎丹弓,太子說:“明日圍獵過後,我帶你們去林中獵鹿,那才是真正憑借自己手中的弓箭打獵。”

夜晚,昭靈宿在太子的營帳裏,躺在柔軟的被衾中,山間夜寒,半夜還下起小雨。

第一次在山中過夜,昭靈睡得不坦實,夜半醒來,側耳聽雨聲。

黑夜濃濃,雨水淅淅瀝瀝,昭靈躺在被窩裏,想做一個變成鳥兒的夢,在南山翺翔,尋找水畔的梧桐樹與矮草屋。

願望沒能實現,他已經無法在夢中化作鳥兒。

昭靈輾轉反側,吵醒身旁人。

太子醒來,問道:“睡不着?”

黑暗中,太子聽到昭靈喃喃道:“兄長,我要是跟父王讨個越人當奴仆,父王會同意嗎?”

“怎麽突然生出這樣的念頭?”太子覺得有點古怪,他沒發覺白日在獵場,昭靈的視線時不時就落在一名越人奴隸身上。

昭靈沒說實話:“五兄家中不也有許多越人,我也想要一個。”

太子答道:“不用問父王,回去時把人帶上就行。”

他誤以為昭靈白日看見苑囿裏的越人奴隸,又聽昭瑞說老五家中有越人,才萌生出這樣的想法。

第二日清早,太陽高照,昨夜樹葉上的露珠蒸發無痕,林中傳來嘈雜的人語聲,圍獵即将開始。

昭靈早早登上觀臺,坐在父王身邊。

此時濃煙未升起,獵場空曠,還一只野獸都沒有。

融國國君與同在觀臺上的寵臣聊着事情,昭靈在等待中,漸漸感到乏味。

太子和其他公子都在山林裏,而不在觀臺上,他們帶着各自的侍衛,親臨現場指揮圍獵。

昭靈掃視山林,沒見有動靜,這時他隐隐聽到南邊響起號角聲,激動地站起身張望。

怎奈觀臺所在的位置,正好擋住號角聲傳來的方向。

距離觀臺不遠處,有一塊無遮擋的高地,上頭也站着不少人,這些人也是貴族,只是身份還不夠尊貴,進不了觀臺。

昭靈趁着父王沒留意,悄悄下觀臺,往那視野開闊的高臺走去。還沒走出幾步,察覺有人跟随,回頭一看,是太子的兩名侍衛。

“靈公子要上哪去?”

“不上哪去。”

昭靈乖乖跟着他們回去,乖巧坐在父王身邊。

此時,號角聲四起,再難辨認是從哪個方位傳來,同時昭靈看見森林上空騰升起一柱柱煙霧,觀臺上的人齊齊站起身,國君牽住昭靈的手,說道:“開始了。”

號角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緊随而至的是彙聚在一起的奔踏聲,還有各種野獸憤怒的咆哮聲。

聲勢浩大,竟有種地動山搖的錯覺。

無數的野獸從林地裏蹿出,被執着長矛,弓箭,手拿火把的人們恐吓,驅趕,将它們逐往獵場。

負責驅趕野獸的人,并非全是武士,也有士兵,也有奴人。在那群赤足握矛的奴人之中,昭靈驚訝發現戴蛇形項墜的少年身影。

他與另一名年輕奴人,正在用長矛驅趕一頭野牛,試圖将它從西面趕進圍場。

昭靈見過野牛,只在圖畫上,此時才見到真身,原來野牛的身軀如此的龐大,性情如此的暴躁!它壓低頭,兩只長角似利器,咆哮着踏動前蹄,突然沖向驅趕它的兩名奴人,将兩人撞翻在地。

昭靈驚得把國君的手狠狠一抓,國君詫異:“靈兒?”

“父王,那邊有頭大野牛發瘋了!”

昭靈的話語聲剛落下,就見佩戴蛇形項墜的少年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長矛再次握在他手中,他揚起臉,額頭淌着血,血液在棱角分明的臉頰劃出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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