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樊魚抱住摔疼的腿,在地上痛苦地叫喊,他的長矛掉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此時他不過是個負傷失去抵抗力,手中沒有任何武器防身的人。

當意識到那頭才将他撞倒的大野牛仰頭咆哮,撅起前蹄是要将他踐踏,樊魚心中絕望地想自己大概活不成了,幹脆把眼睛一閉。

等待中的撞擊并未發生,樊魚急忙睜開眼睛,頓時目瞪口呆,越潛不知什麽時候擋在自己身前,他手中握緊長矛,長矛的利鋒正紮進野牛的身體。

野牛已經瘋狂,長矛深深紮入軀體,血液不止,更是激發出它的野性,它龐大的身軀直撞向越潛,長矛應聲折斷,就聽得越潛一聲怒吼:“別愣着!快逃開!”

這一聲大吼,驚醒樊魚,他拼命地滾爬,激發出強烈的求生欲,一口氣爬出老遠。

樊魚猛地回頭,想确認越潛是否還活着,不看還好,這一看驚得瞠目結舌。

只見越潛站立不動,面向朝着野牛,野牛沖他奔來,他雙手應勢攀住牛角,躍身而起,身子落在野牛背部。

野牛為将人從身上甩下,仰首頓足,在獵場的入口狂奔,一連撞倒好幾根木欄。橫沖直撞之下,野牛身上留下創口,它背上的越潛連帶受傷。越潛臉上糊着血,手臂被什麽東西拉出一道口子,鮮血直淌。

野牛怒火沖天,它不停狂奔,猛烈搖晃身體,越潛一次又一次險些被野牛甩落在地,一次又一次化解,有兩回他的雙腳已經拖在地上,但雙臂死死攀住牛角,看得樊魚心髒險些要驟停。

樊魚幾乎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實在不敢看了。

只要再來一次,比上次更激烈的颠簸,越潛就會從野牛身上掉落,下一刻就将被牛蹄踩踏致死。

木欄一個接着一個被野牛撞毀,越潛仍在牛背,他一只手臂緊緊勒住野牛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揮動,他手中握着一把小石刀,用小石刀猛錐野牛的頭部。

情緒極度激動,越潛的肩膀上浮現出清晰的蛇紋。

才錐幾下,小石刀破碎,越潛把殘碎的石刃紮進野牛眼睛,野牛疼極大叫,失去方向,一頭撞在岩石上。

“轟隆”聲響起,野牛轟然倒下,越潛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野牛發狂時,同場驅趕猛獸的人并沒有出手相助,無論是奴人,士兵,還是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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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人全身沒有任何防護,就一根長矛做武器,他們不敢搭救;士兵不可能幫忙,上頭又沒下命令;至于武士,他們的責任是将野獸趕進獵場,不包括救助奴人。

站在高處觀看的那些貴族,自然也不會伸出援手,他們要麽露出驚奇的表情,看呆了;要麽麻木不仁,袖手旁觀。遭野牛襲擊的是兩名奴隸,死了也就死了吧。

越潛落地後,因撞擊昏過去幾秒,很快又恢複意識,他身旁剛撞昏的那頭野牛也正在轉醒,牛鼻喘着粗氣。

越潛摸了把自己的臉,摸得一手血,他聽到樊魚在大叫大喊,讓他快跑,定神一看,野牛正在起身。

他眼前的事物都是重影,動作已經不協調,越潛強迫自己站起,并撿起一塊石頭,抓握在手中,他其實不确定自己是否還有力氣去砸死這頭同樣負傷的野牛。

一人一牛今日之前本無瓜葛,仇恨更談不上,本來沒有生死相搏的必要。只是王公貴族想縱情歡樂,想圍獵,野牛成為了獵物,而他成為驅趕獵物進入死亡獵場的人。

野牛搖搖擺擺站起身,牛頭鮮血殷紅,發出憤怒的咆哮聲,那模樣頗類似和它狠鬥的越人少年。

越潛掃視不遠處驅趕野獸的士兵和武士,他們手中有長矛,但沒有任何人出手援手。

他們忙于将四散的野獸趕入獵場,對少年奴人的死活自然不放心上。高臺上,數名貴族全程旁觀野牛與奴隸少年互博,面上露出興奮的表情,他們期待接下來的死亡,不論是野牛還是奴隸。

越潛心中一向暗暗滋生的恨意,在此刻迸發,他握緊手中的石塊,握得那麽緊,以致石塊尖銳的棱角刺傷他的手掌,手掌滲出血來。

疼痛感使得他因失血而昏沉的腦子,一下子清醒幾分,他的視物不再重影,他揮起石塊朝野牛的頭部砸去,然而此時已經力竭,使不出很大的力道。

野牛發出震耳的叫聲,它猛地将越潛撞開,即便多處受創,它仍有着極強悍的生命力。

越潛被撞倒在地,沒來得及爬起,眼見野牛朝他頂來,越潛連忙去抓地上的一截殘矛,想握在胸前做抵擋。

剛把殘矛執在胸前,倏然聽見一聲來自野獸的悲鳴,冗長而虛弱。

野牛轟然倒下,撞在殘矛上。

殘矛深深刺入野牛的腹部,越潛雙手的虎口被震裂,野牛龐大的身軀重重壓來,斜壓向越潛。

越潛慢吞吞從野牛身軀下爬出來,坐在地上,他仰起頭,看見觀臺上一位仍保持着拉弓狀态的融國王族少年。少年錦袍玉飾,身形修長,神采奕奕。

越潛雙目圓睜,神情錯愕,他低頭去看野牛,野牛背部赫然插着三支箭!

觀臺上的王族少年似曾相似,越潛認出,正是自己經常在寅都碼頭上看見的那位。

這段時日,每當越潛随大船去寅都送魚,船靠碼頭,幾乎每次都能見到這名王族少年坐在馬車上,而馬車就停在碼頭。

觀臺和獵場有不小的落差,而且王族少年所站的位置,離越潛的位置也遠,他竟能在一瞬間發射出三支箭,且三箭都射中野牛要害。

額上滲出的血滴入眼睛,越潛不停地眨眼,眼前一片血紅。

“越潛!”

樊魚朝越潛奔來,趕緊把他扶到一旁。

被驅趕而來的獵物正在進圍場,人們的目光早已經從越潛身上移開,轉移對象。

越潛流血流得像個血人,一時樊魚也不知道他身上都有哪些創口,致不致命,只覺他可能就快不行了。

樊魚慌得六神無主,手足無措,邊抹越潛身上的血邊囔囔:“阿潛,你背上是怎麽回事!”

那是越潛肩臂上浮現的蛇紋,此時蛇紋已經在淡化,隐隐約約還有些痕跡。

樊魚臉色煞白,四處求救,他拉住一名士兵哀求,帶着哭腔道:“快救救他!他就要死了!”

那名士兵嫌惡地拉回手,将樊魚大力推開。

越潛意識有些模糊,自個也覺得不大妙,他匆匆檢查傷口,從身上撕下布條,手齒并用,纏綁那條血流不止的手臂。

突然,兩名侍衛裝束的年輕男子出現在越潛跟前,不由分說架起越潛,将他擡到高地。

越潛不知他們的來意,掙紮一番,被四只手按住,不能動彈。

“別亂動,藥師幫你上藥。”

少年清朗的聲音響起。

越潛擡頭,尋覓聲音來源,見到攜帶弓箭的融國王族少年就站在他身側。

王族少年湊到越潛跟前,察看對方身上的傷勢。

靠得很近,越潛發現他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有張漂亮的臉蛋,一雙眼睛清亮映人影,這雙眼睛,使越潛莫名聯想起鳥兒的眼睛。

見到越潛身上的血,嗅着血腥的氣味,王族少年的眉頭緊皺。本以為他會退開身去,避免身上沾染血污,卻見他突然伸出手,用微顫的手撿起越潛挂在胸前的項墜,項墜染鮮血,王族少年用拇指揩去血液,看清項墜的樣式,神情凝重。

也不知道他這樣的反應是因為血,還是因為項墜是條吐信子的蛇。

王族少年放開項墜,手指上沾有血液,他拳頭握起,默默退到一旁。

越潛不清楚這個少年剛才為何出手救他,此刻又為何醫治他。

因傷勢嚴重,失血過多,越潛感到疲憊不堪,沒再去注意王族少年。越潛身上的小創口無數,額頭上有個大口子,急需包紮,手臂上的劃傷雖然自己胡亂纏綁一番,但并未能止血,血液滲透布條。

一名攜帶藥箱的男子急匆匆跑來,上前檢查越潛身上的傷,顯然就是藥師。藥師經驗老道,看過傷情,立即着手為越潛止血,上藥,并做包紮。

沒過多久,王族少年也好,藥師也好,連并那兩名侍衛都離開了,現場留下得到救治,已經沒有性命之憂的越潛。

這時,樊魚才敢靠過來,吃驚問:“那個少年是誰?他們怎麽會來救你?”

越潛想起身,樊魚忙去扶他,越潛手臂搭着樊魚的肩說:“不知道。”

确實不知緣由,越潛也很疑惑。

樊魚攙起越潛,兩人一起離開,此時獵場嘈雜一片,人語聲,各種動物的叫聲不絕于耳。這裏的一切,對他們而言,都與已無關了。

樊魚朝獵場投去一眼,嫌惡道:“這幫融人,每年都會過來打獵嗎?”

“夏獵,冬獵。”越潛回道。

“還有冬獵?!我怕是活不過今年冬天了……”樊魚絕望了。

這兩日間,士兵叫他們去伐木,維修獵場,本來還以為只是維修木欄,不想還被命令驅趕野獸。

那些驅趕野獸的武士,士兵都是全副武裝,他們這些奴人身上連件皮甲有沒有,這不是叫他們去送死嘛。

僥幸活過夏獵,冬獵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在獵場附近,搭有一處奴人的臨時居所——一個極其簡陋的大草屋。

樊魚将越潛送進大草屋,他剛把人放下,就有士兵來喊他。獵場的圍獵還在進行,樊魚又沒受重傷,頂多腿上有擦傷,受點驚吓,還是得繼續幹活。

樊魚離去,越潛躺在草席上閉目休息,他失血困乏,很快睡去。

他是被一陣陣野獸的哀鳴聲吵醒,那聲音不遠,就在獵場。

已經是傍晚時分,獵場的狩獵活動到這時才進入高漕。

融國的國君與王族子弟,以及他們的侍衛,會駕車進入獵場,用弓箭,長矛,獵殺獵場裏的動物。

獵場開闊而平坦,并設有木欄,獵場中的動物無處逃遁,成為困獸。

越潛回想自己小時候,跟随父兄到山林打獵,同樣是大規模的狩獵活動,采用的圍獵方法也大同小異。

當年不覺得殘酷,而今卻不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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