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狩獵隊伍一路前行,炎炎烈日,曬不着坐在車中的王公貴族,随行的人員頂上無遮擋,道阻且長,都走得滿頭大汗,口幹舌燥。

越潛手腕扣着木枷,被一條繩索拴在牛車後頭,牛車行程較緩慢,他的步伐也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穩健。

跟随牛車而行的兩名廚子,見越潛毅力過人,心裏舒了口氣,本來還擔心這名越奴身上有傷,走到半途會倒地不起。

再酷熱的天氣,越潛都要下河捕魚,再繁重的活,即便再累也得幹,苑囿奴的生活艱苦,能存活的人,都有着異于常人的意志力。

汗水從額頭上滴落,披散的發濕漉漉如同落水,負傷的越潛并非感覺不到身體的不适,只是在他看來,這也不算什麽。

一名廚子拿只裝水的皮壺,來到越潛跟前,他拔開軟木蓋,示意要喂水,越潛張開嘴,皮壺傾斜,冰涼的清水緩緩灌入喉中。

出發前靈公子那句:“一路要将人看好”,不只有別讓他跑了的意思,還有別讓他累死渴死的意思。

身為奴仆,最擅長觀言察色。

隊伍仍在朝着寅都的方向前進,沒有暫做休息的命令傳達,國君絲毫不體恤跟車的随從。

駕馭牛車的車夫揚起鞭子,拉車的大牛哞哞叫喚,它負重大,即便挨鞭,速度還是原先的速度。

野獸不絕于耳的叫聲不知何時消停了,道路已經從坡地變成平地,森林在前方漸漸稀疏,越潛直覺已經走出苑囿的範圍。

他扭頭往後看,看到一條林道,林道消失于密林間,目光由低往高移動,他見到一座霧蒙蒙的大山,山峰直插雲霄,那就是南山。

不曾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離開苑囿。

路在前方,向着山腳下的村落延伸,村頭麥田連片,田中耕作的百姓見到國君的車乘,戰戰兢兢伏跪在田埂旁。

離開雞犬相聞的村落,道路逐漸上升,并變得陡峭,隊伍途徑一處高地,此時已經能望見遠方的城牆——那就是寅都,融國的都城。

午後,隊伍抵達寅都,穿過南城門,城中百姓沿道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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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潛第一次進入寅都城內,城中房舍鱗次栉比,居民摩肩接踵,是座極為熱鬧繁華的都城。

沿着通往宮殿方向的筆直大道前進,擡頭就能看見融國王宮巍峨的建築群,一棟高大的闕樓聳立在前。

進城後,越潛便被侍衛從牛車上解開,手上的木枷也被除去,接着他被侍衛帶到王宮附近的一個大院裏,院牆規整,裏頭是數排低矮的房屋,有密密麻麻的房間。

越潛見過這樣的建築,這是為王宮提供服務的下人居所。

侍衛将越潛交給下房裏的一名小吏,告知是靈公子的奴仆,務必要将人看好。

小吏惴惴不安,叫上兩人,押着越潛來到矮屋中的一個小單間。

“咔嚓”一聲,門被上鎖,沒多久,門外便寂靜無聲了。

越潛打量囚他的小房間,房中有張木床,有席被、簡陋而整潔。

房間窄小,室內采光不大好,唯一的光線來源,是一面朝向庭院的小窗戶。

白日,居住在這裏的人進王宮供差遣,黃昏才會回來,此時,周邊十分寂靜。

越潛仰面躺在木床上,透過窗戶,能看見院中的一棵老樹,還有一小片天。

還真像個小牢房。

越潛幼年生活在雲越國的都城裏,清楚自己此時處境,都城都有高大而厚實的城牆,城門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

逃無可逃。

越潛在下房裏住了兩天,這兩天,沒有人要求他去做什麽,也沒人搭理他。每日兩餐有人送飯,食物是豆飯和蔬瓜。

越潛該吃吃,該睡睡。

第二天,一名涓人來到下房,他是宮中的內侍,下房小吏對他畢恭畢敬。涓人傳達國君命令,将越潛從小單間裏帶出來,并給他戴上腳鐐。

拖着腳鐐,越潛被押上路,走了很長一段路,抵達城中一處作坊。

作坊外頭堆滿竹材、木頭,門口停靠一輛馬車,車上裝着一大捆竹簡,還有數十枚用繩串住的木牍。

這兒,是制作竹簡與木牍的作坊。

涓人将越潛交付管理作坊的官吏,表情嚴肅,囑咐:“是越人,好好看管。”

越潛頗有些意外,這三天裏,他本以為等待自己的會是死亡。

他是雲越王之子,在融國苑囿裏存活七年,是因為被遺忘了。而今來到融國政治中心,仍保有性命,說是僥幸,不如說他對敵人毫無威脅,甚至不屑殺他。

寬恕源自絕對的自信,而非出自仁慈。

進入作坊,當日就被安排幹活,越潛與兩名老奴負責用石片将竹木材剖開,進行粗加工,另有數名奴人,不停地将半成品的竹木板條,按用途削成不同規格,再刨磨,鑽孔,穿繩。

午後,作坊裏仍是悶熱,奴人低頭勞作,監工在作坊裏頭走動巡視。

監工巡視一番,站在涼風徐徐的後門乘涼。

昭靈過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景,作坊髒亂燥熱,奴人默不作聲幹活,監工腰別鞭子,歪斜着肥胖的身軀,靠在後門歇息。

從作坊幹活的奴人之中,昭靈找到要找的人,那人坐在角落裏,身影予人靜穆之感,他手握石片,正在剖開一根竹材。

回到寅都後,昭靈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越潛。

越潛的身份和名字,與及被俘後的去處,被融國史官記載在一份名冊裏,有據可查。

越潛的手臂和額頭纏綁的布條已經解開,昭靈能看到他手臂上有道長長的疤痕,因為披頭散發,看不見他額頭上的創口。

也不知道傷口是像手臂那樣結疤,還是仍舊淌着血水。

昭靈本來不聲不響,遠遠注視,直到監工發現他,見是國君之子,慌忙過來行禮。

聽到聲響,越潛朝門口投去一眼,他瞥見昭靈,目光淡漠,同時,昭靈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觸,昭靈下意識地挪開視線。

從作坊裏出來,昭靈登上馬車,叫禦夫駕車前去藏室。

禦夫策馬,馬車緩緩離開簡牍作坊。

昭靈坐在華麗的馬車上,回望身後逐漸變小的簡牍作坊,千頭萬緒湧上心頭。

不一會兒,馬車停在藏室院門外,昭靈下車,進入藏室。

景仲延在藏室整理藏書,擡頭一見昭靈進來,習以為常。昭靈從書架上取下一卷帛書,在靠窗的一張木案前坐下,低頭看書。

“靈公子從苑囿帶回的越人奴隸,後來給送去哪兒?”這事知道的人不多,景仲延卻聽說了。

昭靈讷讷道:“簡牍作坊。”

送往作坊當奴工,是融國國君的意思。

“竟是給送到這兒來。”景仲延從書架上取出一摞積灰的竹簡,用手拍去灰塵,他若有所思。

簡牍作坊就在藏室附近,兩地距離很近。

以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雲越王子,不想如今就在附近。

解開捆綁竹簡的繩子,取出一冊檢查保存狀況,又将竹簡卷好,景仲延說:“臣記得此人名喚越潛,是越靈王的第九子,被俘時,還是個小娃娃咧。”

景仲延不僅是守藏史,也是史官,他平日的工作之一,就是整理以前史官記載的史料。

身為圖書管理員,他真是博古通今,無所不知。

昭靈背向景仲延,看着窗外,陽光把他的頭發照得透亮。

景仲延登上木梯,将整理好的竹簡放回原位,問道:“小公子怎麽會這般湊巧,挑他做奴仆,将他帶出苑囿?”

人們一般稱呼昭靈為靈公子,唯有景仲延有時會稱呼他小公子,有一份他人沒有的親昵在裏頭。

昭靈的身影看着有些失落,他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未曾意料……”

景大夫坐在書案前,研墨書寫,聽到身後的喃語,他執筆的手稍作停頓。

窗戶朝向庭院,窗外有一棵枝葉茂盛的木蘭樹,風拂過樹葉,蕭蕭作響。

**

在簡牍作坊裏幹活的奴工,夜裏也是住在作坊,作坊後頭有一座破敗的土屋,就是奴工睡覺的地方。

一日勞作,天黑回屋,越潛在卧滿人的房間裏,尋得一個空位躺下,他望着窗外一輪圓月,沒有睡意。

無論是在作坊,還是在苑囿,奴人的生活,本質上沒有差異。

夜深人靜,屋中的人睡去,鼾聲此起彼伏,越潛不禁想起苑囿裏的夜晚,他卧在土床上,常父卧在屋中角落的草席上。

充耳的蟬鳴、蛙鳴,還有鳥叫,林風聲。

不知不覺間,越潛在作坊裏待了三日。

第三日的早上,從藏室駛來一輛馬車,馬車上下來一位衣冠博帶的官員,正是藏室的守藏史景仲延。

管理作坊的小吏立即迎過來,躬身行禮,殷勤道:“守藏史不必親自過來,藏室要是缺少竹簡,遣人喚小臣送去即是。”

景仲延道:“今兒無事,順道過來看看。”

他走進作坊,四處張望,把每一位奴人看遍,還真是過來看看,不是敷衍之詞。

見得一個少年奴工,約莫十七八歲,長得瘦高,身處桎梏中,也難掩眉眼間的英氣,景仲延心想:便是他了。

景仲延把目光收回,落在跟前一堆已經制作好的竹簡,對駕車的老奴道:“把那兩捆竹簡搬上車。”

老奴兩條腿瘦得像竹竿,駝背,走路看着都不大利索,何況是搬運這麽笨重的東西。老奴慢吞吞搬起一大捆竹簡,顫顫巍巍朝門口挪動,速度堪比蝸牛。

“真是老邁不堪用,得叫個腿腳利索的人才行。”景仲延手一指,指向越潛。

于是越潛被小吏喚來,負責将竹簡搬運到守藏史的馬車上。

竹簡沉重,越潛腳上有腳鐐,行走不便,景仲延發現,即便如此,他的動作從容不迫,身影仍是挺拔。

想他本是雲越王之子,幼年被俘,為奴七年,飽受磨難,屬實堅韌。

看着眼前的少年奴工,景仲延心中賞識。

竹簡裝上車後,景仲延對作坊小吏道:“把他借我一用,回頭還得将東西卸下。”

守藏史的要求,小吏哪敢說不。

小吏還以為景仲延只是把人借去用用,回頭就又給送回來呢。

老奴趕車,馬車慢悠悠前行,坐在車中的景大夫心滿意足,撫摸車上的竹簡,馬車一側,跟随着越潛。

在作坊僅三日,越潛身上的細布衣服已經面目全非,髒污不見原色,袖口也磨爛了,他的長發蓬亂,手指有數處小創口,指縫指甲縫間都留有血污。

用鋒利的石片剖竹木,只需一日不停做下來,任誰的手指,都得傷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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