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春雨綿綿,?飄落在人們的衣冠上,越潛立在雨中,和他一同待在泮宮門外,?靜靜等候的人不少,都是貴族子弟的随從。

昭靈從泮宮出來,匆匆登上馬車,?他擡頭看向昏晦的天,對禦夫道:“回別第。”

自從就讀泮宮,?昭靈時常留在別第過夜,今日也不意外。

車簾放下,?昭靈悠然靠在車廂裏,馬車緩緩前行,随從緊随其後。

忽然,?昭靈聽見有人喚他,?而禦夫聞聲也已經将車停下。身後一輛馬車追趕上來,車上坐着融國國君的第七子——公子昭瑞。

昭瑞體型豐滿,?似乎比去年又胖了一圈,?他從車廂裏探出身子,熱情招呼:“八弟,?今天要回王宮嗎?”

他想和昭靈同道走,所以特意追上來詢問。

昭靈回道:“不回去。”

兩輛馬車就此分開,漸行漸遠,?此時雨水漸大,雨聲嘩啦。

目送昭靈乘坐的馬車離去,昭瑞喃喃自語:“我真不懂,他那棟別第空空蕩蕩,連唱歌跳舞的美姬都沒有,?住那裏有什麽趣味可言?”

昭瑞別第裏有衆多美姬,可以供他尋歡作樂,不過他不常待在別第,經常回宮住。他得趁着還沒被攆去封地,抓緊時間跟父王表忠心盡孝心,搞好關系。

越潛跟随昭靈的馬車行進,無遮無攔下,一身衣物被大雨打濕,他不在意雨水,反而在打量雨霧裏來來往往的車輛。

車輿裏坐的人,要麽是泮宮的學生,要麽是泮宮的學官。這些人各自都帶着随從,這些人也一貫無視別人的随從。

在泮宮門外,越潛無數次遭遇公子昭瑞,他從不曾将越潛認出,從來沒注意過。

昭靈的別館臨近泮宮,相距不長的一段路,暴雨還是将跟車的每一位随從澆得渾身濕淋淋,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那般。

雨水不停沖洗越潛的臉面,遮擋視線,他沒伸手去擦臉,僅是眨動幾下眼睛,其他随從要麽慌忙扯長袖遮雨,要麽低聲抱怨,就他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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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奴時遭受的磨難有許多,在暴雨大浪中拉網捕魚,險些遇險的事也有過幾回。行走在平坦大道,淋一場瓢潑大雨而已,越潛沒放心上。

越潛沒在意,有人在意。

他跟車的位置一直被安排在車窗旁,這個位置最靠近車中主人。昭靈聽見驟然響起的雨聲,推開窗子,正看見雨水如豆,紛紛打在越潛棱角分明的臉上,打濕他的衣衫。

越潛沒有常人的反應,不慌亂,不遮雨,習以為常。

這一段時日的相處,昭靈發現越潛身上有不少異于常人的地方,他對外界的反應有時很遲鈍,多半和苑囿裏艱苦的生活經歷有關。

冒着大雨返回別第,跟車的随從全都淋透了,不管是扯大袖遮雨的,還是任由雨水打臉的,都像只落湯雞。

越潛穿着滴水的衣衫回到側屋,他摘下紗冠,脫去靴子,剝掉全身上下的衣物,拿來一塊巾布擦拭身體。

剛擦好身體,還沒來得及擦頭發,就聽見侍女在門外喚他:“快些過去,公子喚你。”

越潛穿上一套幹燥的衣服,把紗冠戴回在濕發上,他打開房門,跟着侍女去往昭靈的居室。

其他侍從,要想進入公子靈的居室,事先得通報,經由主人許可,方可進入。越潛不用,他跟随侍女,直接走了進去。

屋中一名侍女手指身後的門帳,低語:“公子在更衣。”

從泮宮出來乘車,與及抵達別館,下車進院門的過程裏,昭靈或多或少淋到雨水。

裏頭的昭靈已經聽見聲響,喚道:“越潛,進來!”

門帳後,便是昭靈的寝室,越潛不是第一次踏入,聞聲,他徑直入內。

昭靈背對着越潛,頭上的高冠已經取下,一頭長發披肩,他剛脫去貼身的衣物,露出白皙而光滑的背部。

越潛的眼睛沒往下挪,正無處安放時,侍女已經為昭靈披上一件絲質襯袍,而後,一層層的衣服加疊,繁瑣而複雜。

昭靈轉過身來,侍女正在幫他系綁衣帶,他朝越潛投去一眼,見對方已經更換上幹燥的衣服,就頭發沒擦幹,衣領有片水漬,做事還挺麻利。

像似漫不經心般,昭靈道:“帶回的兩卷帛書受潮,你将它們拿進來烘幹。”

屋中一角有只別致的青銅爐子,爐子裏頭正在燃燒木炭,它被用來取暖,也被用于驅除濕氣。

昭靈說這些話時,侍女已經為他系好衣帶,雙臂正摟着他腰身,開始束腰帶。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系扣腰帶,必須貼靠在一起,體膚相觸,舉止親昵。

嬌美的侍女,昳麗的公子,身子貼近。

越潛垂眸,回道:“是。”

看他離去,昭靈想,他從未道過一句“臣”,回答命令總是一個“是”,然後,沒了。

隔壁書房的木案上放着兩卷帛書,它們身上有幾處水漬,淋過雨,放着自然陰幹也行,或者烘幹也行。帛書珍貴又脆弱,不同于簡牍,平日需要仔細保存。

越潛把帛書取來,放在爐邊烘幹,這樣的過程必須将帛書展開,攤放在兩只手上,烘幹時,不能離爐子太近,也不能離太遠,還得保持姿勢不動。

要是其他的物品,越潛不會有珍惜之情,能書寫在帛書上的文字,從來是珍貴的典籍。他坐在爐旁,仔細烘帛書,神情專注。

昭靈穿好衣服,披散着長發,人就靠在離青銅爐不遠的榻上。他的頭發淋過雨,即便只有幾滴雨珠,侍女在一旁伺候,煞有其事地為他擦發。

他像似清閑無事那般,就躺在那兒,看越潛烘帛書,目光不在帛書上,而在越潛身上。

“過去,把他的頭發擦幹。”昭靈使喚侍女。

越潛衣領上的水漬在擴散,他有一頭濕發,頭上還戴着一頂濕紗冠。

即便再古怪的要求,侍女也會服從,她拿着擦過昭靈頭發的絲帕,就要去為越潛服務。

越潛自覺解下纓帶,取下發冠,由着侍女将他一頭濕發散開,幫他擦發。越潛心中自然覺得怪異,但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帛書,沒有擡過一回頭,不想與公子靈的視線有交集。

別人盯着他看,即便是背對着,他也能察覺。

在烘帛書的緩慢過程中,越潛原本濕潤的頭發逐漸幹燥,身上也感到暖和。

屋外雨水淅淅瀝瀝,屋內一片暖意。

就在越潛即将烘好帛書時,寝居外頭傳來侍從鄭鳴的聲音,他立在門檐下,跟昭靈禀報:“公子,臣從城中歸來了。”

隔着門帳,鄭鳴的聲音洪亮:“君夫人一切安好,只是十分思念公子,問公子何時回宮。”

昭靈回道:“知道了。”

也就三四天沒回宮,許姬夫人就十分思念了。

“君夫人擔心別第的飲食不合公子口味,特意讓臣帶回一盒蜜藕,說公子喜歡吃。”鄭鳴雙手正捧着一盒蜜藕,大聲禀報。

他的衣袖有一片水漬,腳下一小灘泥水,剛從城裏過來。

路上自然也是遭遇到暴雨,他在車中躲雨,沒怎麽被淋濕。為顯示自己一路辛勞,他沒有更換衣服,而是急匆匆前來找昭靈複命。

一名侍女從屋中出來,接過鄭鳴手中的那盒蜜藕。

“無其他事,就下去吧。”

屋內傳出昭靈的聲音。

鄭鳴應道:“是,公子。”

他沒有立即離去,而是跟上捧蜜藕的侍女,小聲問她:“是誰在公子卧室中?”隐隐約約見得一個身影,不是女子纖細的身影。

靈公子的寝室不是随便什麽人能進,鄭鳴一次也沒進去過。

侍女要将蜜藕送往廚房,被鄭鳴一路跟随,只得說:“是越侍,公子叫他在裏頭烘書。”鄭鳴冷哼一聲,喃道:“又是他。”

遣走鄭鳴,昭靈起身,來至越潛身邊,見他已經烘幹帛書,正在将攤開的帛書卷成一束。

昭靈誇贊:“看不出來,你還挺有耐心。”

确實,看他守着那爐子許久,就沒換過姿勢。雖說是極小的一件事,但大部分人都沒有這樣的定力。

昭靈湊近,看越潛頭發,問:“頭發幹了嗎?”

察覺到昭靈問出這句話時,似有其他意味,越潛伸手去摸披散在肩上的發,本來濕漉漉的頭發,果然已經幹燥,越潛愣怔,回道:“幹了。”

他已經意識到,公子靈為何叫他進來,又為何讓他烘帛書。

“帛書遞來。”

昭靈伸手去接帛書,他的手指修長,光滑。

越潛聽到提示,這才将帛書遞交。

拿着帛書,昭靈走到鏡臺前坐下,他一邊檢查帛書,一邊由侍女幫他梳發。

見沒有其他差遣,越潛退出昭靈的居所,他大步邁下石階,步伐匆促。

回到側屋,自己的房間,越潛梳理頭發,将披散的發束起,結髻,插上發簪。屋中有一個鏡臺,他很少使用,此時他就在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

自身的變化極大,有時驟然看見鏡中人,會有種陌生感。

他當過苑囿裏捕魚劃船的奴隸,當過藏室裏搬運簡牍的奴工,而今他是融國國君之子,公子靈的侍從。

他應該是什麽,他想當什麽?

越潛把鏡子翻倒,蓋上鏡盒蓋子,鏡盒髹漆,圖案精美,就連木案上的梳子也相當別致。

在苑囿裏度過多年極為粗粝的生活,使他在一些方面變得遲鈍,他沒能留意,自己使用的物品有精美。

家宰揣摩主人心思的能耐,實在過于強大。

黃昏,數名廚子整齊候在門階下,他們雙手捧住食盤,盤中裝着食物。家宰從廚子手中接過食物,他每樣都會嘗上一口,試試味道,他親自将食物端進屋,擺在食案上。

美味佳肴擺滿食案。

昭靈只吃其中一小部分,他很挑食。

廚子站在門外心中忐忑不安,怕食物不對主人的胃口,又得挨家宰訓責。害怕挨訓的可不只是廚子,還有樂手,他們吹芋也彈瑟,負責助興。

一頓晚飯,一大群人圍着伺候,昭靈從小到大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将一塊炖肉對半切開,越潛再從最嫩的地方,薄薄切下七八片肉,拼在一只金燦燦的青銅盤上。他做這些事時,家宰會在旁指導,規矩多,還很講究。

裝上肉片的青銅盤由家宰端起,按次序擺在昭靈跟前。

侍女夾起肉片,放在小巧的青銅染爐上,沾染溫熱的醬料,再将沾醬的肉片放進昭靈碗中。

七八片肉,他只食用三片,食案上的美食衆多,有的食物,他都沒動過一箸。

昭靈夾起蜜藕,慢悠悠吃着,還是母親送來的蜜藕好吃。吃完那塊蜜藕,昭靈擡起一只手,侍女拿巾幫他擦手。

腹中已經飽了,瞥眼滿案的食物,昭靈說:“撤走。”

家宰正要收走,忽然又聽見昭靈說:“且慢”,他立即停下動作,等候新的指示。

“給他食案餐具,還有和我相同的食物。”昭靈對家宰下令,目光越過他,看着他身後的越潛。

越潛被命令伺候昭靈用餐,此時還空着腹。

家宰應道:“是,公子。”

和主人吃一樣的食物,絕對是一份殊榮。

不敢有怠慢,家宰親自執勺,盛肉湯,盛飯,端出一份和靈公子一樣的食物,擺到越潛跟前。

有烤羊排,牛肉羹,蒸鼈,魚脍,蒸麥飯,蜜藕等等,外加沾醬數種。

越潛看着一案賜予的美食,心裏頗感意外。

昭靈盯着越潛,催促:“把它們吃完。”

從小就被母親催促吃飯的昭靈,不想也有催促他人用餐的時候。

越潛拿起漆箸,把食物一樣樣品嘗,烤得香噴噴的羊排,肉香撲鼻的牛肉羹,清甜的蒸鼈肉,還有從未嘗過的融國特産蜜藕……

蜜藕很甜很甜,在苑囿裏吃到麥芽糖的那次經歷,是越潛為奴後,對甜味的唯一一次記憶。

嘗到舌尖的美味,使人歡愉,也使人脆弱。

每一樣,都是在苑囿時吃不上的東西,苑囿奴最常吃的是野菜炖雜魚湯,是士兵都瞧不上的貝螺。

牛羊肉這種專供貴族的食物,很多百姓終其一生,也未能吃上一口。

越潛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浪費食物,光盤。

在一旁看越潛吃東西,昭靈突然覺得那些食物很香,明明之前,自己吃時覺得很一般。

不知為何,看他享用佳肴,內心會有滿足感。

等越潛用完餐,家宰才帶人将食物撤走。

數名奴仆提着食盒,捧着銅簋,銅染爐等物穿過主院的院門,行走在通往別院的石徑上,仆人們議論公子進餐時發生的事。

一名奴仆說:“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那名侍從好口福!”

另一名應和:“就是,我要是能吃上這麽一餐,叫我明日死都成!”

美味佳肴誰不愛,何況是一日兩餐只有豆飯鹹魚蔬瓜的下人。

鄭鳴從別院的廚房吃飽飯,正要返回主院,奴仆的議論聲正好被他聽去,嫉妒之餘,心中還頗為費解。

他當靈公子的侍從有些時候了,從沒見過靈公子将食物分享左右随從。

鄭鳴念念有詞:“好一個藏室奴,他到底是什麽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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