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圉場依山傍水而建,?範圍極廣,圉內養着數十匹駿馬,此時馬群正在湖畔吃草,?一長排馬廄就建在臨湖的一座小山上。
圉場,是國君養馬的地方。
今日,圉場的馬廄旁停靠着一輛四駕馬車,?車身裝飾華貴,正是公子靈的車乘。兩名馬奴提水,?抱着草料,喂食拉車的四匹駿馬。
馬廄後頭有一條石子路,?一直向下走,能看到一大片平坦的空地,空地用木欄圍起來,?有意分成三條土道,?那裏是練習禦車的場地。
越潛與禦夫衛槐同坐在一輛兩駕車上,衛槐将手中握的辔繩分成兩份,?他自己握一半,?另一半在越潛手中。
“聽聞你們雲越山多地少林子又密,道路不好行車。我們融國不同,?不懂禦車什麽事也幹不了。”
衛槐是個經驗豐富的老禦夫,他不急于教學,跟越潛唠嗑,?也不嫌對方沉悶。
越潛說話有雲越口音,別第的人都清楚他不是融人,衛槐見多識廣,從口音上,辨認出他是雲越人。
“遠的不說,?就是公子叫你進城去工坊取些漆碗漆盆,總不能走路去,那回來天都黑了。”衛槐輕抖辔繩,發出一聲口令,駕車的馬兒得到命令,緩緩前行。
越潛學衛槐操作,他第一次駕車,一點不慌,說道:“雲越南地是密林,不便馬車通行,北地有車。”
“我年輕時是個士兵,也曾出征雲越——公子叫我傳授你禦術,我會仔細教你。你要記住,好禦夫都會善待馬匹,不能像那些莽夫,只懂得鞭馬,老馬能吃苦,任你鞭打,要是遇到新馬,難免翻車傷人也傷馬。”
前方出現一個拐彎,衛槐發出一聲悠長的口令,同時牽動辔繩,兩匹拉車的馬齊整地向左拐,動作協調。
衛槐便就這麽在唠嗑之中,傳授越潛駕車的技術。
他當然不會随便收徒,傳授越潛禦術,是公子靈的命令,他不僅不敢違命,還必須得用心教。
衛槐手把手教學,在這處練習場所,帶着越潛跑了七八圈。
“今兒學得差不多,明兒再讓你試試獨駕,你執辔,我坐在旁邊指點。”衛槐将馬車趕往馬廄的方向,他們用來練習的兩駕馬車歸圉場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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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潛應道:“是。”
“不是老叟自誇,只要不愚笨,經我手教導,十天內準能學會禦車。”衛槐跳下馬車,将辔繩交付一名馬奴,他仍在滔滔不絕說着。
越潛話少,尤其顯得他話多。
公子靈在泮宮讀書,午後不需要用到馬車,衛槐便帶越潛到圉場學習禦車。往時午後的清閑時光,禦夫也好,随從也好,都會待在泮宮門外,無所事事等待差遣。
越潛當然不愚笨,而且他挺好學,有人肯教,他便用心學。
練習大半天,不說衛槐有些倦乏,馬兒也感到疲憊。
衛槐下車,到井邊提水洗臉,越潛留在那輛兩駕馬車旁,他照料馬兒,給馬兒喂水。
想要駕馭好馬車,必須熟悉馬兒的習性。
即将入夏,天氣日益炎熱,衛槐坐在一棵樹下休息,用手扇風,瞅眼喂馬的越潛,心想這小子還挺上道。
“老槐,快過來幫我瞧瞧,這匹傷馬怎麽醫治。”
馬廄裏傳出圉官的聲音
“圉場不是有馬醫,叫我有啥子用。”衛槐邊說邊走進馬廄。
他是名老禦夫,老禦夫都有些能耐,懂得相馬,也懂得治馬。
馬廄最裏頭站着一匹病馬,馬體消瘦,腹部有一道深深的傷口,似乎曾被什麽物品捅傷,創口已經潰爛。馬兒傷痛難受,狂躁不安,時不時嘶叫。
衛槐有些心疼,念叨:“是匹好馬,怎麽給傷成這樣?”
“唉別提了,摔的,連車帶馬翻進溝裏。”圉官一臉憂愁,他朝馬廄外頭——泮宮的方向努嘴,壓低聲:“前日泮宮學生過來練習禦車,好幾匹馬受傷,幸好人沒事,要不我這個圉官就別當了。”
泮宮裏的學生出身高貴,不是王族子弟就是公卿之子,這是摔壞馬,要是摔壞人,圉官肯定得下獄治罪。
馬兒摔傷受到驚吓,十分暴躁,具有攻擊性,人不便靠近,衛槐隔着木欄,将馬兒的傷勢仔細觀察,告知圉官醫治的法子。
“我這方子,擱別的傷馬身上準能治愈,這匹馬受傷時日已久,就難說了。”衛槐不敢保證能治好。
之前馬醫治療效果不佳,圉官只得聽從衛槐的偏方,死馬當活馬醫。
走出馬廄,衛槐看眼天邊偏西的太陽,想着該去泮宮接公子昭靈,往馬廄一側望去,越潛已經站在公子靈的馬車旁等候。
這小子不聲不響,做事有條不紊。
衛槐上車,并對本該跟車的越潛叫道:“坐上來,我分你兩辔。”
這是要駕車上路,可不是在圉場練習,駕馭的也不是練習用的馬車,是公子靈的豪車。
老禦夫真是藝高人膽大。
越潛登上馬車,穩穩執住兩股辔繩,他面色平靜,和衛槐一同将車驅出圉場。
馬車緩緩前進,執辔的越潛姿勢标準,動作沉穩,衛槐早看出來,越侍瞅着沉悶寡言,但腦子轉得快。
跑完一條不那麽平坦的山道,往前便是一段平直的大道,這條大道再往前就是泮宮,越潛将手中的辔繩交還衛槐。
他得下來跟車行,不便再坐在禦夫的位置。
趁着交接時,車速被放緩,越潛翻身下車,身姿矯健似豹,衛槐咋舌稱奇。
夏日裏,馬車車廂不像冬日有擋風的屏障,它四周敞開,方便通風。
今日泮宮門外停放的馬車比往日都多,而且其中一輛馬車極為華貴,從規格看,乘坐的人不是普通的公子,身份更為尊貴。
果然,當昭靈頂着晚霞從泮宮出來,他身邊是一位盛裝的年輕男子,正是太子。
昭靈與太子相辭,走向自己的馬車,太子的目光跟随,站在馬車旁的衛槐立即躬身,将頭低下,見太子如同太陽,不敢直視。
越潛還沒來得及低頭,察覺到太子掃視而來的目光,那目光似刀,又快又利,已經避無可避,越潛幹脆端起臉,目光無畏,平視對方。
太子的眼神冷厲,不怒而威,他也許認出越潛,也許沒認出,只是不滿下人的無禮?
四目相視時,越潛确信太子認得他。
融國太子有一雙犀利的眼睛,而且有極佳的記性,讓人避無可避。
太子今日親臨泮宮,泮宮的學官受寵若驚,此時他周邊圍繞着數名學官、學生,他從越潛身上收回目光,側頭與身側一名近侍低語,不知道是在吩咐什麽。
昭靈敏銳捕抓到兄長的神情、動作,他的猜測和越潛一致:兄長多半是将人認出來了。
昭靈坐上馬車,神情自若,一點也不慌亂。
衛槐驅車離開泮宮,越潛跟随在車旁,他目視前方道路,心裏比較平靜。被太子辨認出身份,他沒有一絲惶恐,一絲不安。
淡定從容,是因為無所懼,最壞的情況不過是被處死。獨特的人生經歷,使他幾次遭遇到死亡威脅,心态比常人豁達。
昭靈的手搭在大腿上,手掌握起又松開,他在思考應對。他有自己的盤算,并且能把握一些事情,身份賦予特權,需要時,他會好好利用。
睨眼窗外的越潛,見他神色如常,很少能見到他流露出情緒。昭靈知道這人血是溫的,心是否是冷的,無從得知。
昭靈摒去雜念,問車邊的人:“今日學得怎樣?”
越潛回過頭來,回道:“今日在圉場與禦夫分辔禦車,略有些心得。”
他話少,但說話時,有一份坦率,直言不拐彎。
昭靈對前頭駕車的禦夫說道:“衛槐,等他學會兩駕車,還要教他四駕車。”
衛槐心裏暗暗吃驚,仍回道:“是,公子。”
兩匹馬拉的兩駕車便捷,适合運載物品,昭靈的近侍鄭鳴平日就駕禦這樣的車。懂得駕馭馬車,就能夠在一日之間進城出城,往返別第,方便公子靈差遣。
懂得駕馭四駕車,那就能當公子靈的禦夫了。
再怪異的要求,衛槐也會遵從,身為下人只能遵從主人命令。
馬車抵達別館,車身穩穩停下,車身上的鸾鈴發出輕盈有序的聲音,衛槐的禦車技術相當高超。
越潛候在車後門,打開可以開閉的門板,扶住昭靈的手臂,攙他下車。
不知從何時起,原本随機分配給随從做的事情,而今都包攬給越潛。在昭靈的一衆仆從眼中,越侍正得寵,如日中天。
昭靈走在前,越潛跟在側,他手中拿着筆墨竹簡等物品,跟随進入主院。
越潛把這些東西擱放在書案上,他走出書房,返回側屋時,見到大浴間的門敞開,數名侍女魚貫而入,拿着洗浴用品,正在為公子靈沐浴做準備。
公子靈唯有洗澡時,不會使喚越潛,也不會要他伺候,都是侍女服侍。
越潛回到側屋,翻開衣笥,拿上衣物,打算去側屋後頭的一個小浴間洗澡。天氣炎熱,在圉場奔波大半天,手臉頭發不只沾染灰塵,身上也有股汗臭味。
站在浴間裏頭,脫光衣物,把一瓢瓢清水澆在身上,用力搓洗,越潛腦中什麽也不想。不在乎太子認出他後會做什麽,公子靈又會怎麽做,他人身受他人支配,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
早已經習慣不想,不思。
他極少會憶起幼年被俘時遭遇的事情,有時,也不去想在苑囿時的生活。
離開苑囿已經有數個月,他整體面貌變化極大,如今高大而強健,不見少年時的青澀,就像脫胎換骨一般。
提起水桶,清水從頭澆落,沖去身上殘留的皂角,清洗得一幹二淨,一塵不染。水液沿着眉宇,鼻梁流下,他臉輪廓線英隽,斂眉閉目時予人靜穆感。單手抹去臉上的水漬,越潛的眼睛驟然睜開,眼瞳黑而亮。
拿來幹淨的衣服,一件件穿上,穿衣時,越潛突然想到同樣在洗澡的公子靈。公子靈的浴間十分寬敞,布置講究,有冷水和溫水的管道,有個大池子。
他有不少侍女,那些年輕貌美的侍女服侍他洗澡時,會解下長發,只着輕薄的衣裳,她們有着曼妙身材,柔情似水。
周身水汽騰升,不着片縷的身形忽隐忽現,一雙眸子朦胧而迷離,那不是女子的眼睛,是公子靈的眼睛。
“啪!”一聲,越潛用手撞擊浴間的木門,掐斷令自己不适的聯想。
一名女婢待在浴間外頭,聽見擊打的聲響,惶恐不安,怯怯問:“要添水嗎?”
她約莫十五六歲,鵝蛋臉,眼角有顆淚痣。
木門內傳出越潛低沉的聲音:“不用。”
側屋住着昭靈的侍從,家宰給侍從安排了女婢,這名女婢平日裏就負責側屋的雜務。
浴間的木門打開,越潛從裏頭走出來,他身上穿着寬廣的衣袍,腰間沒有系腰帶,他的長發淩亂披散,頭發又硬又黑,使他此時的模樣粗犷。
越潛從女婢身邊走過,他似乎是受某種情緒影響,行走的步伐很大,帶着駭人氣勢。女婢惴惴不安,雙頰因緊張而紅潤,因害怕而低眸,不敢直視對方。
越潛沒有察覺自己吓着女婢,他面上神情陰晴不定,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女婢默默進入浴間,将裏頭的髒衣物裝在木盆裏,并清洗浴間。
窗外月如彎刀,昭靈坐在書案前閱讀,越潛跽坐,陪伴左右。
燈架上的數盞燈将屋中這個角落照得十分明亮,越潛能看見昭靈衣服上繁複的紋飾,昭靈擡眼能看見越潛的鬓發。
四周寂靜,兩人不語,昭靈的心思一半在書上,一半在人身上,越潛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圓月,思緒飄遠。
一片雲漸漸遮擋住月亮,屋中光線發生變化,越潛收回眼瞳,昭靈從書中擡起頭,兩人的視線在此時交錯。
昭靈從越潛眼角眉梢,那淺淺的柔和的痕跡,與及目光交錯時細微的神情變化,猜測對方所思所想。
他讀書讀得倦乏,或者無所事事時,會去觀察身邊的越潛,突然問:“越潛,你故鄉是什麽樣子?”
越潛大為錯愕,适才,他的思緒确實去了遠方。
“是座水城。”越潛不打算提起故鄉,只有一句簡單回複。
雲水城,昭靈從書上讀到過,也聽說過,那是一座與衆不同的繁華都城。
它有八道城門,其中四道是水門,城內還有六座碼頭,車船在城中穿梭,人聲鼎沸,居民如雲。
雲越人極其擅長水戰,攻陷雲越都城本是件難上加難的事,為攻克雲水城,融國傾盡舉國的兵力,與雲越人進行激烈的戰鬥,令尹之子甚至死于這場戰争。
終于,雲水城被融軍攻陷,當時發生的事情,融國的史書有詳細記述,史官總是秉筆直書。
大火在雲水城的宮殿區整整燃燒了三天三夜,護城河上漂浮着無數士兵的屍體,血液染紅河水,使河水發黑發臭數月……
把案上的帛書輕輕卷起,昭靈輕輕問:“你被俘的時候幾歲?”
還從未問過他年紀。
越潛站起身,身高腿長,遠超過燈架高度,燈火照不到臉,光影之下,他的眉眼深邃,面貌模糊。
“十歲。”聲音不大,沒有情緒。
兩人以前做交談,昭靈會避開提這些事,今日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提及。
越潛明顯不想談,昭靈卻想要知道,又問:“你被俘後,又是如何抵達苑囿?”
“有時乘船,有時翻山越嶺,行程二十餘日。艙室狹窄悶熱,山道難行,日夜兼程,僅有三分二的俘虜活着抵達苑囿。”像在講述別人的經歷那般,越潛話語裏沒有情感。
“公子還想知道些什麽?”
越潛起身,走到昭靈身前,他黑色的影子拉得很長,黑影罩住昭靈,一雙适才看不清的眸子,此時黑似深淵。
主院有兩名護衛,只要昭靈喊一聲,他們立即進來。
即便沒有護衛,昭靈也不怕越潛,他擡起手,手指觸碰越潛逐漸靠近的臉龐。
柔軟而溫暖的指腹,輕觸臉頰,越潛的身形一滞,他緩緩地拉開距離,在昭靈手臂之外。
昭靈垂眸,看着案上的一盞燈,淡淡道:“你下去吧。”
餘光見得跟前的人轉身,朝門口走去,直至消失不見。
侍女熄滅燈火,昭靈卧床閉目,他似乎回到幼年,飛越南山,沿着浍水北岸,尋找到那棟熟悉的小草屋。
他落在草屋的窗上,歡喜地探出顆鳥頭,探訪越潛。
那時越潛還是個瘦而髒的男孩,衣衫褴褛,像個小野人。
他住在破破爛爛的草屋裏,說着昭靈聽不懂,難以捉摸的語言。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放心,不虐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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