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月色皎潔,?霧蒙蒙的大山,靜似一面鏡的大湖,湖畔的野鹿成群結隊,?它們中的大部分剛成年,有着年輕健壯的體魄,并因為進入繁殖期而躁動。

一陣撲棱棱的聲音響起,?蘆葦叢中飛出數只水禽,它們從野鹿的領地上空飛越,?乘風而起,掠過森林,?鳥瞰大地。

睡夢中的昭靈感覺夜風正拂過他的羽翼,他拍動翅膀迎風翺翔,風聲在耳邊呼嘯。

周邊的水禽因他的到來而不安,?它們紛紛四散,?避讓,無聲無息藏進森林深處。

眨眼間,?月下只剩自己孤零零一鳥。

夢中的昭靈在低空滑翔,?長長的尾翼掠過樹稍,驚得林中歡好的一對野鹿倉皇奔逃。

五彩的羽冠随風飄舞,?他引頸高歌,聲音清澈而嘹亮,穿透森林,?直達雲霄。

就在鳳鳴聲中,昭靈夢醒,室內燈火昏黃,室外萬籁寂靜,他裹好被子,?打算繼續入睡,卻再沒有睡意。

夜風吹動羽毛的觸覺還殘存着,引頸高歌恣情自在的感覺也還在,近些時日,偶爾會做化鳥的夢,只是每次化鳥的時間都很短暫。

還記得幼年時,自己在夢中也會化作鳥兒,飛出王宮,飛往南山,他頻頻化鳥出行,是為了拜訪苑囿裏的一名小奴隸。

第二日清早,晨曦照耀王宮,昭靈穿戴整齊,乘坐上馬車,前往泮宮讀書。

這段時日,他經常待在太子身邊,聽太子的賓客議論天下大事,去泮宮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了。

泮宮的環境優美,有湖有樹林,有花有草,學子們既能在裏邊劃船,射箭,駕車馳逐,也可以游春,投壺,對弈。

聽學官授課,與二三友人結伴踏青,不知不覺,一日便就過去。

傍晚,昭靈從泮宮出來,坐上馬車,準備離去,他在車中和岱國公子姜祁話別。姜祁眼尖,發現昭靈的随從裏邊少了一人,好奇問:“怎不見那名越人侍從?”

怎麽不見那個寸步不離的越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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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靈道:“府邸仍在修繕,我留他在那裏監工。”

随從将車簾子放下,昭靈拍了下手,馬車緩緩啓動。

禦夫衛槐駕車行駛在通往都城的道上,他車速不快,方便随從跟車,馬車途徑別第,遠遠望見林子後頭的屋檐,衛槐詢問:“公子是要回別第,還是要回宮?”

沒有等來回答,眼看即将錯過通往別第的小道,衛槐也就以為公子要回宮,不想這時候飄來昭靈的聲音:“回別第。”

昭靈有一個月沒有涉足別第,不過家宰将別第打點得很好,随時做好迎接主人的準備。

主人突然到來,別第的厮役女婢紛紛忙碌起來,不同于繁忙的下人,昭靈悠然登上二樓,站在高處,一覽城郊的春景。

不知不覺,天邊夕陽西沉,遠處晚霞照耀城牆,城門應該已經關閉。

主院的燈火亮起,家宰和數名廚子魚貫進入,他們送來主人熱騰騰的晚餐。

沒過多久,昭靈已經坐在食案前用餐,家宰為主人盛羹,切肉,他做事老練,态度嚴謹,盡顯老仆的風範。

不像越潛,連一句“臣”都不肯自稱。

食案上的美食,堂中演奏的樂師,跳舞的美姬,還有門階下等候差遣的一幹随從,昭靈一掃而過。周身很熱鬧,可總覺得缺少了什麽。

家宰将一盤烤肉端上案,剛放置好,就聽主人問:“我不在這些時日,越潛回來過嗎?”

“禀公子,越侍在城中監工,已經有一個月不見他身影。”家宰應答。

昭靈默默進餐,不再說什麽。

夜晚的主院寂靜,昭靈讓侍女服侍他脫衣,正準備入睡,忽然聽見院子裏有響動,還有交談聲,像似有人進來。

主院的院門口有門署房,護衛在裏頭輪值,主院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進,而護衛也不會随便放人進來。

剛摘下組佩玉,解開腰帶,聽到屋外聲響,昭靈對服侍他的侍女說:“出去看看是誰。”

侍女出門察看,很快回屋,禀告昭靈:“公子,來人是越侍。”

一聽說是越潛,昭靈顯得很鎮定,侍女圍着主人,繼續幫他脫去衣物。

等昭靈脫得只剩最貼身的衣服,長發披散,卧床躺下時,門外突然出現一個高大身影,那人隔着門陳述:“公子,屬下今日前往宮門,聽說公子留宿別第,便就擅自出城,前來別第禀報。”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語氣平靜。

有一個月沒聽過越潛的聲音,昭靈望着門外的身影,先是一怔,接着問他:“有什麽要事禀報?”

越潛的語氣不改,回道:“昨日,西間的木柱已經修繕完畢,再過三日,府邸便可以入住。”

确實是一件要事,需要修繕的府邸竟已經修好了,三日後就可以搬進去住了。效率很高,越潛這個監工的能力值得肯定。

屋中飄出公子靈的聲音,聲音聽着清冷,他說:“知道了,沒有其他事便下去吧。”

越潛應聲:“是。”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走得幹淨利落。

看見門外的身影消失,昭靈有種沖動想将他喊回來,但還是作罷了。

昭靈卧在床上,侍女放下床帏,并去熄滅燈架上的燈。燈架上有十數盞燈,每熄滅一盞燈,屋中便昏暗些,大概熄滅七八盞,侍女突然聽見公子靈說:“将燈重新點上。”

于是被熄滅的燈又紛紛點上,昭靈讓侍女去書房取來帛書,他要夜讀。

躺在床上,手捧帛書,昭靈進行閱讀,別第的夜晚有蟲兒的鳴叫聲,更顯得靜谧。

在這靜谧的庭院裏,有女子低微的話語聲,應該是女婢葛,還有越潛的腳步聲。

聽腳步聲往浴間的方向走去,腳步聲最終消失不見,他或許與小女婢隐匿在夜幕裏。

昭靈讀完一卷帛書,屋外徹底寂靜了,除去蟲鳴再沒有其他聲響。寝室裏,侍女還沒入睡,此時夜已深,她們帶着困意,偷偷打着哈欠。

放下帛書,昭靈朝侍女說道:“去喚越潛過來。”

兩名侍女立即行動起來,她們貼身伺候昭靈多時,主人的某些想法,她們多少能揣摩到。

一名侍女去開門,一女侍女去往側屋喚人。

側屋的燈其實一直都亮着,越侍也還沒入睡,除去摘下發冠外,他的衣物很整齊。

越侍走進公子靈的寝室,兩名侍女便都默默離去,她們今夜不用宿在公子靈寝室的側間裏,而是宿往別處。

越潛徑自進入昭靈寝室,并在侍女離去後,将寝室的門關上,簡直輕車熟路。他一路走來,腳步很沉穩,弄出的聲響不大,特別鎮靜。

隔着床帏,越潛看見坐在床上的身影——公子靈披散着發,穿着輕薄的衣物,他看對方,而對方也正注視着他。

越潛走至床帏前,他停下來靜候,床帷內傳出公子靈的聲音:“越潛,到我面前來。”

掀開床帏,走至公子靈跟前,為看清公子靈的模樣,越潛屈下一條腿,兩人得以平視。

一個月未逢面,相見時,難免激動,不過兩人都遮掩得很好,看着都蠻平靜。

昭靈打量越潛整齊的衣物,問得直白:“你大半夜不睡覺,在等我召你是嗎?”

越潛沒否認:“是。”

他的發鬓打理得一絲不茍,衣物平直而整潔,光影之下,他的眉目深邃,筆挺的鼻子顯得剛毅,薄薄的雙唇,唇線性感。

“你還挺自信,你怎知我不會召別人?”昭靈伸出一只手,觸碰對方的眉眼,言語無情,但迷戀的神情分明出賣了他。

細膩的指腹,熟悉的溫意和氣息,越潛的呼吸不穩,尤其當對方的掌心移至他唇上,他黑幽幽的眼睛像似要将人吞噬那般。

只是對上一眼,就讓昭靈打了個哆嗦,再難抑制住自己的情感。

看着仍一動不動,單腳屈膝在地的越潛,昭靈惱道:“越潛,你是木頭嗎?”

何止木頭,簡直是石頭。

越潛當然不是,他拽住昭靈手臂,輕易就将對方拉向自己,他第一次主動吻昭靈,緊扣對方手腕,吻得霸氣又投入。

此刻,所有克制的情感,都如放閘的洪水般湧出,兩人用力的擁抱,親吻。

他們只感知着自己與對方,別第的所有建築,人員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天地間只有他們兩人。

這不是個尋常的夜晚,侍女睡在昭靈寝室旁的屋子裏,她們聽到動靜,猜測發生的事情。

沒有夜風,蟲兒的鳴叫聲不絕,但在蟲鳴聲裏,還有別的聲響。

昭靈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他的頭發濕漉漉貼在臉頰,向上仰視,昭靈第一次發現越潛肩臂上浮現的圖紋,看着像似蛇紋?

以往從不見他的肩臂上紋有任何圖案,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蛇紋正在逐漸淡去。

倦得擡不起手去觸摸,确認是虛是實,昭靈喃語:“為何時隐時現。”

越潛自然清楚是怎麽回事,他不是那麽想回答。

很快,蛇紋越來越模糊,最終隐匿不見。

昭靈詫異:“這到底是什麽?”

他本應該知道,只是一時聯想不起來。

避開眼神,或者避而不談,都顯得心虛,越潛如實回道:“青王紋。”

對于其他人,他會隐瞞,但對于昭靈,他不會。

青王紋!

昭靈心中大為吃驚,他記性很好,他記得《逸越書》中記載“青王紋”,書中還記載青王與人戰鬥,手執黃钺,肩臂呈紋。

青王紋,被雲越人視作為王的征兆。

古老而缥缈的傳說,在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呈現。

越潛當然不是青王,但他是雲越王之子,傳說中青王是他的先祖。

昭靈用不大但清晰的聲音問:“激動時……才會呈現?”

很多時候,只要越潛肯說話,他的話都比較坦誠:“傷重或者憤怒諸如此類的情況,也可能出現。”

昭靈喚道:“越潛。”

沒有回應,越潛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麽。

昭靈明知故問:“适才又是何種情緒?”

照舊沉默,越潛覺得沒有必要回答。

萬籁寂靜的深夜,躺在懷裏的人,溫暖而令人眷念。

越潛什麽也不想,拉來被子把懷裏的人蓋好,而後緊摟着他閉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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