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曾經高高聳立的望月閣,?化作一堆廢墟,空氣中的粉塵簌簌落落,落在周邊人身上,?像披了層霜般。

越潛巡視望月閣廢墟四周的建築,察看它們是否因為望月閣的轟然倒塌而受損。

一圈走下來,發現屋檐和牆壁有幾處磕碰痕跡,?小小修複一下即可。

望月閣安全拆除,整個拆除過程可謂圓滿。

廢墟四周圍着十數名匠人,?他們大多衣物破舊,打着赤腳,?正要進入廢墟撿拾能用的木料和瓦片。

越潛叮囑在場的匠人:“你們過來,先把草鞋穿上再進去!要是雙腳受傷,反而耽誤工期。”

折斷的木料,?斷裂部分比矛還紮腳,?破碎的瓦片像刀子一樣鋒利,能割傷皮肉。

一筐草鞋被越潛傾倒在地,?工人們先是面面相觑,?繼而紛紛上前來,撿起草鞋穿上。

在他們看來,?公子靈派來的這名監工很奇怪,不僅叫人在工地支起爐竈,專門為匠人提供食物和熱湯,?還提供草鞋。

從事苦力活的人,平日裏都打着赤腳,即便被割傷刺傷,也早就習慣。

見匠人大部分都穿上草鞋,進入瓦礫堆裏幹活,?越潛仰望偏西的太陽,知道自己該出城了。

他走出府邸,在外頭拍打身上沾附的粉塵,粉塵不只沾附在衣服上,還有手臉上。這些粉塵很細,很難被拍掉,回去得洗個澡。

登上馬車,越潛駕車離去。

這幾日,越潛每日進城,到公子靈的府邸監工,傍晚出城,回別第跟公子靈禀報府邸修繕工作的進程。

他幹的是監工的活,也是公子靈親信的活。

女婢葛每到黃昏時分,都很自覺在側屋忙碌,等待越侍回來。忽然見越侍從外頭快步流星進入主院,他從頭到腳都是粉塵,連眉毛,發鬓都呈現灰白的顏色,葛大為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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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忙上前來,幫越潛拍去背部沾附的大片白色粉塵,說道:“越侍這身衣服先脫下,奴婢拿去清洗。”

越潛本來也愛整潔,沒做多想,就站在側屋旁,他解開腰帶,葛幫他将外袍脫去。

無意間擡起頭,越潛才發現公子靈就站在對面二樓的欄杆前,正往他這邊看。已經是黃昏,公子靈早就從泮宮回來,他登上閣樓,也許是在等待越潛返回,也許只是上來賞景。

葛把那件髒袍子卷起,夾在胳膊下,她仍圍在越潛身邊,輕輕拍打他領口和衣袖上沾染的粉塵。公子靈的随從們,很少會把自己弄得這麽髒,像個幹重活雜活的仆役。

越潛擡起手,以手示意,制止她的動作,态度比較溫和:“不必再拍,我要洗澡更衣。”

聽到對方的話,葛收好髒衣物,說道:“奴婢這就去準備。”

所謂準備,只是給浴間的浴盆倒滿水,并且擺上洗澡用的物品,譬如皂角,陶爽(搓澡用)等物。

越潛進屋脫去發冠和鞋子,拿上更換的衣物,他需要收拾下才能面見公子靈。

葛提着一桶桶清水進入浴間,她的身影在井與浴間往返,她雖然年紀輕,手腳很勤快。

“那名小婢是誰?”昭靈問身旁的侍女。

一名侍女認得葛,說道:“禀公子,她喚做葛。”

葛,真是個常見又很普通的名字。

昭靈不是第一次見到葛和越潛在一起的情景,他從葛的肢體語言上看得出來,這名女婢對越潛似乎有些情意。

越潛待她态度不錯,他待下人的态度都不錯,無論男女。

十六七歲的女孩,出身貧窮,長相算不上出衆,性格倒是溫婉。

葛布置好浴間,來到越潛門前喚人,越潛走了出來,葛跟随在後,她手中捧着越潛要更換的衣物。

越潛大長腿平日步子邁得很大,他似乎有意讓葛不必跟得匆忙,而放慢腳步。昭靈見他在浴間門外停下,回頭與葛說着什麽,他個頭高大,相比之下葛顯得很矮,為方便交談,他彎着腰。

“下樓。”昭靈不打算再觀看,轉身離去。

兩名侍女緊随,她們跟在昭靈身後,主仆一前兩後,一起下樓。

越潛進入浴間,脫去身上所有的衣物,整個人躺進浴盆裏,他抱胸着,頭枕在浴盆邊沿,只在水面露出一張臉,閉目養神。

別第的仆人很多,有不少女子,越潛和絕大部分人都沒什麽接觸,葛是負責側屋的女婢,天天見,由此熟稔。

當過多年奴隸,身處于下位,知道他們的辛勞與無奈。

洗完澡,擦幹頭發,越潛更衣,束發,整理好衣容,這才去見昭靈,此時,天已經快黑了。

昭靈正在用餐,家宰在他身邊服侍,越潛過來,昭靈讓他上前禀告修繕府邸的進度。

聽完越潛的陳述,昭靈只是點了下頭,說道:“沒有其他事,就下去吧。”

夜晚,昭靈在書房讀書,越潛陪伴,他就跽坐在昭靈身旁,挨得挺近,能看清竹簡上的文字。

這使得夜讀仿佛是兩人一同進行,昭靈讀閱的內容,也為越潛讀閱。

春寒料峭,夜間氣溫低,昭靈翻書時有搓手的小動作,手指發冷。

越潛默默起身,走至門口,步下門階,身影消失,沒多久就見他取來一件風袍。他把風袍交給侍女,侍女接過,披在昭靈肩上。

侍女問:“公子,要生爐火嗎?”

昭靈道:“不必,我一會要回卧室。”

兩名侍女聽主人這麽說,一前一後出門,往卧室走去,她們去熏香,鋪床,為主人入寝做準備。

越潛回到昭靈身邊坐下,他這人定力很好,能長坐不動,無聲無息。

合上竹簡,昭靈擡起頭來,問道:“我聽說你讓人将一名作頭免職,另提拔一名工匠當作頭,有這回事嗎?”

越潛從容應答:“有。”

心裏不驚訝公子靈知道,看來是新造尹告知公子靈。

昭靈把竹簡往木案上一擲,質問:“為什麽沒聽你提起這件事?”

要是換做其他下人早慌了,越潛很鎮定:“只是件小事,因此沒有禀告公子。”

确實是件小事,昭靈想知道原由,問他:“為什麽更換作頭?”

“舊作頭好酒貪杯,時常一身酒氣,且性情粗暴,欺淩老弱,被我免去職務,另選有才幹,有擔當的匠人充當作頭。”越潛一只胳膊搭在大腿上,他陳述時神情自若。

看他的言談神态,根本不像個伺候他人,唯主人馬首是瞻的侍從。

把竹簡卷起,握在手中,昭靈能猜測那名舊作頭辱罵或者毆打老弱的匠人,正巧被越潛撞見的情景。

“這事便算了,另有一件事:有人見你在南市買粗糧,你買粗糧做什麽?”

昭靈直勾勾的目光注視越潛,看他怎麽回答。昭靈身邊随從很多,這些人等同于他的眼線。

越潛面不改色,很坦然:“給運魚船上的苑囿友人送糧。”

“我上回說過什麽,你忘了?”昭靈聲音清冷,眉尾上挑。

越潛回道:“同樣的事,日後再犯,必要加重懲罰。”

他記得很清楚,甘願受罰。

“你……”昭靈看向手中成束的竹簡,他和越潛離得很近,拿竹簡打他是分分鐘的事。

昭靈一個細小的動作,越潛似乎已經察覺,他注視對方手中的竹簡,很淡定。

竹簡舉起,又放下,昭靈氣歸氣,見到越潛那張臉,便就打不下手。

這人什麽都敢做,而且不在乎懲罰。

一名侍女過來通知昭靈已經鋪好床,昭靈騰地一下站起身,從越潛身邊走開,走出書房。

公子靈和侍女的腳步聲遠去,越潛起身,熄滅燭火,将書房的門關上,然後返回側屋自己的房間。

這夜公子靈沒派侍女來喚越潛,越潛不用“侍寝”。

熄滅燈火,仰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彎月,越潛心裏很平靜。他本應該感到不安,除去常父和樊魚的事外,他也猶如在刀刃上起舞,與公子靈的夜間關系,足以讓太子執劍往他身上捅個血窟窿。

閉上眼睛,仿佛在夜風中嗅到公子靈身上熟悉的清香,手臂空蕩,越潛發覺自己有些不習慣。

公子住別第這幾日,他身邊跟着六名護衛,即便是這樣,君夫人還是派人催他回宮,擔心住在城郊不安全。

第二天日清早,越潛來到昭靈居室外頭等候差遣,便就見到一名宮中來的寺人。

公子靈很快從居室裏出來,他做盛裝打扮,看樣子他要回宮。

瞥眼門階下的颀長身影,昭靈道:“越潛,你随我進城。”

越潛應聲:“是。”

進城後,越潛被命令居住在下房,而且白日還得去府邸監工,畢竟他這份工作做得不錯,昭靈給予認可。

昭靈回宮後,越潛與他分別兩處,幾乎沒有交集點。

将近一個月,越潛都見不着昭靈,倒不說昭靈整月不出宮,即便他出宮,越潛也在府邸監工,各有各的事情。

每隔幾日,越潛得去宮門外跟一名寺人禀告府邸的修繕進度,然後經由寺人将他的話傳遞給公子靈。

巍峨的王宮,高大的宮城牆,将人阻隔在外頭。

一日午後,越潛離開府邸,駕車前往城南酒肆,他将馬車停在酒肆門外,進酒肆飲酒。

只是飲酒,沒有酒姬相伴,一人喝下整壇酒,越潛心裏有些苦悶。他以往活得粗糙,沒有這樣那樣的情緒,而今卻不同,活得越發像個人。

帶着幾分醉意走出酒肆,外頭的天已經黑了,越潛駕車往下房的方向前去,他酒醉反應遲鈍,兼之夜色漆黑,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來到南城門下。

恍惚之際,想回別第,仿佛別第還住着公子靈。

南城門守城的士兵對這個醉漢一陣呵斥,天黑了,不許出城。

越潛吹着夜風,腦子很快清醒過來,他駕車調轉車頭,前往下房。

把馬車停進馬廄,交付馬仆,越潛返回下房,他脫去衣物,倒頭就睡。夜半醒來,流了一身汗,渾身燥熱難耐,只得出屋,到院中提上一桶井水,往頭上澆下,物理降溫。

濕淋淋坐在院中樹下,吹着涼飕飕的風,看着滿天星辰,越潛心中平靜。等濕發和衣服上的水分被夜風吹幹,已經是後半夜,越潛回屋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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