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夏日将至,?清早的陽光暖和照在身上,越潛将馬車停在一旁,進入南市購買物品,?他購得兩壇美酒,一些肉幹,一些米糧。

如同以往那般,?他駕車出南城門,城門外總是聚集人群,?熱熱鬧鬧,今日卻在這熱鬧之中,?聽見了哭聲。

越潛放慢車速,尋覓聲音來源,他在路上遇見數名被縛的融國男子,?這些男子衣物破敗,?面帶哀容,他們被綁在一起,?由士兵押送,?卻不知要是要送往何處去。

一大群老人婦女孩子尾随在後,應該是家眷,?家眷們遭士兵驅趕,不肯離去,哭聲成片。

路上的行人議論紛紛,?聽路人交談,知道被綁的這些人是貧困之人,因為欠下的賦稅多,需要去服苦役抵債。

等待他們的命運,是到前線修築城牆,?挖溝渠,伐木燒炭,搬運礦料等等,諸如此類與戰争相關的苦差事。

類似的法令,在其他國家中也存在,真如南齊裏的秦夫子所言,苛政比老虎還可怕。

前方的哭聲漸漸遠去,圍觀的人群也已經散去,越潛将車趕往南齊裏,他穿過那片熟悉的小樹林,遠遠看見南齊裏的裏門。

常父将食物擺上食案,越潛盛飯,一老一少坐在一起吃飯,吃得是炖雞和蒸豆飯。

呼呼喝下一大口湯,常父啃食一根雞翅,吃得仔細,一點皮肉也不浪費,他總是很節儉。

苑囿裏養成的習慣,看來這輩子很難改了。

常父擦了擦手,問道:“你來時見到官兵抓人嗎?”

越潛扒飯,細嚼慢咽,說道:“正好撞見。”

常父心裏有些不安,忙問:“這都是怎麽回事?”

今日有官兵進入南齊裏,攪得南齊裏雞飛狗叫,人心惶惶,常父不敢出去觀看,只敢隔着牆聽外頭動靜。

舀碗雞湯,越潛捧在手上喝,喝去大半碗,他才說:“抓的是繳不上賦稅的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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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時見到的悲慘情景,此時還歷歷在目。

常父放下正在啃的雞腿,像似被什麽觸動,他嘆聲氣,說道:“我還以為融國這麽強大,不會有咱們雲越的弊政呢。”

一碗雞湯,越潛已經喝盡,又去盛上一碗,熱氣模糊他的臉,只聽他問道:“将稍有過錯的國人視作刑徒,叫他們去服苦役,我父親當年也是這樣做嗎?”

雲越國滅亡的時候,越潛年紀小,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常父無奈道:“那時咱們雲越國四面樹敵,連連戰争,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呀。”

越潛默然,他幼年記憶裏的雲水城很繁華,貴族們錦衣玉食,卻是從未留意到角落裏蜷縮的貧民。

“人生苦短,你我有口飯吃,無病無災已經是萬幸,其餘的不敢做想,也無能為力。”常父喝口湯,拿起啃了一半的雞腿,一時沒了滋味。

兩人不再交談,越潛寡言,常父覺得所聞所見令人悲傷,也不願多談。

吃完飯,越潛站起身,從常父身側走過,這時常父才注意到他腰間沒有佩劍。

常父問:“你那把劍呢?”

越潛回道:“今日沒帶。”

今日回南齊裏穿得樸素,攜帶這樣的寶劍,未免招搖。

提起那把寶劍,常父憶起第一次見到它時的震驚。那是把價值數百金的寶劍,劍鞘鑲嵌數枚寶石,劍身布有暗紋,光彩奪目,工藝精湛。

也是從那時起,常父才意識到,越潛跟公子靈的關系恐怕非比尋常。

主人賜予侍從一柄鋒利的寶劍,是種絕對的信賴,将身家性命托付。

常父慢吞吞嚼豆飯,牙口不大好,一頓晚飯還沒吃完,他擡頭,見越潛走進庭院,站在月下,那身影看着挺寂寥。

近來總覺得他心事很重,問他卻不說,問了也白問。

夜宿南懷裏,越潛躺在自己那張簡陋的木床上,寝室黑暗,只有窗外的一輪明月散發些許光芒。

越潛在黑暗中陷入沉思,人世間的事,他經歷過許多,卻時常困惑。

據說上古時代,人們樸質而和睦,不興幹戈,人人安居樂業,書中會有這樣的描述,想來也是一種寄托吧。

第二日午時,越潛駕車回城,在路上遇見一輛對向行駛的馬車。路很寬,足以容納兩車通過,越潛正常行駛,不想那輛馬車忽然擋在他面前,車簾子揭開,車廂裏頭坐着一個老熟人,正是鄭鳴。

多時不見,鄭鳴變化很大,衣着華麗,腰間也佩柄寶劍,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

鄭鳴家就在城中,自從公子靈免去他的職務後,不知道他而今在哪裏混,看他的裝束,應該是在某個權貴子弟身邊當随從。

鄭鳴打量越潛身上的衣物,發現對方每一樣物品都比自己用的貴,不悅地皺了皺眉頭。

暗自攀比落下風,鄭鳴仍是洋洋得意,他朝越潛大呼小喝:“過來,我告訴你一件事。”

“有事便說。”越潛端坐不動彈,氣定神閑。

“行啊,我告訴你,你們這幫越人得意不了幾時,死到臨頭了。”

鄭鳴笑臉陰險,他道:“尤其像你這種包藏禍心的越奴,早就該押去西市斬首!”

越潛聲音冷漠,眉頭都沒擡一下:“說完了?”

對方的倨傲,刺痛了鄭鳴,他惱怒大叫:“你別猖狂!你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誰嗎?”

迫不及待,鄭鳴自問自答:“我家主人可是申少宰,國君寵妃申姬的父親!”

似乎也不是很意外,畢竟再往前幾步,就是申少宰的府邸。

鄭鳴見沒能唬住越潛,他竟跳下馬車,走到越潛跟前,把一張臉往前湊,譏諷道:“你還不知道吧,你們越人可是幹了件大事啊!一名越人廚子居然因為挨受鞭責,就敢懷揣魚刀行刺中射士。”

鄭鳴說的中射士是申姬的弟弟,本名申奎,中射士是他的官職。

鄭鳴露出一個狹促而猥瑣的笑:“刺得還是命根子!你說你們這幫越人會有好下場嗎?”

“此事我有耳聞,原來刺得不是地方。”越潛仍很鎮定,這件事他确實有耳聞,不過外界都不知道申奎受傷的詳細情況。

說出來有損申奎的臉面。

鄭鳴意識到自己話多失言,神情有些緊張。

越潛诓他,順帶恐吓:“你也知道我經常去西市酒肆找酒姬喝酒,我往那邊一散播,就說我親耳聽你道出中射士的隐疾,否則我哪裏知道。你覺得,明日會不會傳到中射士耳邊?”

中射士申奎本就是酒色之徒,經常去西市喝花酒,他肯定能聽見。

鄭鳴惱羞成怒,又急又驚:“你敢……”

“我知道你恨不得手刃我,但我與你本沒有深仇大恨。鄭鳴,你最好別惹我,那樣我也不找你麻煩,如何?”

這一段話,越潛說得十分坦蕩,他在氣勢上遠勝鄭鳴。

沒等鄭鳴回話,越潛已經調轉車頭,從鄭鳴馬車旁通過,馳騁而去。

鄭鳴經常出入權貴府邸,他心裏自然也懂得權衡,越潛是公子靈的親信,公子靈和太子又是一個陣營,實力碾壓申少宰一家。

今日不過是道逢越潛,鄭鳴忍不住口嗨,沒想到反倒被對方拿捏。

這幾日,城中确實不太平,有股暗流在湧動,即便身份只是侍從,越潛也察覺到了。

回到城中府邸,越潛沐浴更衣,匆匆前往公子靈的居所,公子靈正在書房會客。

書房中,除去公子靈,還有兩人,一人是桓司馬之孫桓伯宴,一人是岱國公子姜祁。不知道他們三人之前都談了些什麽,越潛候在外頭,隔着窗,只遠遠看見姜祁不停地擦汗。

屋裏頭的人,除去公子靈往越潛這邊投來一眼,其他人都沒留意到越潛的存在。過了許久,公子靈親自将兩名來客送出院門,桓伯宴還是一副氣勢淩人的模樣,而姜祁低着頭,彎着腰,像被人狠狠訓斥過。

公子靈打圓場,拉着兩人的手說:“左徒已經出使岱國,會去見岱王親口問個明白。岱王到底是向着維國,還是要和融國維持盟友關系,到那時不就知道了。伯宴,與其胡亂作想,聽信傳言,不如耐心稍待兩日,等左徒的消息。”

“靈公子別再為他們岱國說情,岱國兩邊都想讨好,不足以信賴。岱王要是膽敢違背盟約,我們融國絕不是好惹的!”

桓伯宴抽出手,握住劍柄,懊惱嚷叫,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劍拔出來,然後追着姜祁滿院砍。

昭靈再次抓住桓伯宴的手,身為武夫的桓伯宴想掙開,才發現看似文弱的公子靈力氣不弱。

“冷靜!你這樣狂躁,何必領着姜祁到我這邊評理!”昭靈發出一聲呵斥,聲色俱厲,桓伯宴終于冷靜下來。

握手言和不可能了,桓伯宴和姜祁兩人不歡而散,各走各路。姜祁實在有些懼怕性情暴躁的桓伯宴,都不敢拿眼瞧他。

送走兩人,昭靈返回主院,越潛這才來到他身邊,無聲跟在身後。越潛的腳步聲很輕,昭靈還是發覺,問道:“不是給你兩日沐日,怎麽回來了?”

他聲音溫和,要不是親眼所見,想象不出來他還有那麽兇悍的一面。

越潛回道:“常父那邊安好,屬下便回來了。”

想回來,就回來了。

近來,越潛也會跟昭靈說他在苑囿時的事情,甚至一些不能和外人道的事,因此昭靈知道越潛宅中的老奴常父,就是當年在苑囿裏撫養越潛的人,情同父子。

兩人邊走邊談,不知不覺走至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昭靈感到疲倦,停下腳步。

昭靈望向通往寝室的前方石徑曲折,庭院深深,悠悠道:“你來得正好。”

“把外袍脫了。”昭靈下達一個奇怪命令。

越潛脫下外袍,外袍很寬大,鋪在地上,足夠昭靈躺卧。

樹蓋下好乘涼,清風徐徐,昭靈仰面躺下,眼睛半睜,露出倦容,他确實累了。

一大早參與朝會,剛返回府邸,不想還得充當調解人。

越潛幫昭靈解去脖子上的纓帶,取下發冠,這個過程,昭靈一直在注視他。

伸出一只手,指腹觸摸越潛的眉宇,昭靈問:“怎麽了?”

即便這人的喜怒哀樂極少流露在臉上,昭靈還是察覺到他有心事。

越潛低語:“無事。”

挨靠樹幹坐下,身側是躺卧的公子靈,陽光穿過枝葉間的縫隙,點點光斑,投在兩人的臉上,肩上,耀眼得讓昭靈拿手去擋光。

清風吹過庭院裏的一簇翠竹,潇潇作響,衣帶飄動,發絲亂舞,昭靈昏昏欲睡,把頭枕在越潛的一條腿上,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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