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越潛的馬車停在城南碼頭,?他坐車中,等待囿北營的船。

熟悉的大船停靠在碼頭,越奴開始往碼頭搬運一筐筐的鮮魚,?越潛從車廂裏取出一袋東西,他朝大船走去。

一名奴人卸下竹筐,擡頭見到越潛,?朝他點了下頭,正是樊魚。

樊魚不像以往那般面帶笑意,?他的眼神顯得不安,神色憂慮。越潛快步走來,?把手中的東西遞給樊魚,低聲囑咐:“有兩張鹿肉餅,別捏碎了。”

那是常父親手做的雲越美食鹿肉餅,?此刻兩張鹿肉餅被布包着,?就埋在裝粗糧的布袋裏。

樊魚将布袋兜在懷裏,嘆了聲氣說:“阿潛,?下回不用再送東西。”

聽見這話,?越潛神情凝重,問道:“出什麽事了?”

樊魚搖了搖頭,?好一會才說:“我要去孟陽城了,我們,苑囿裏所有的越奴。”

孟陽城與出産銅礦的紫銅山相鄰,?它是一座軍事要塞,同時還是一處極為重要的冶煉場所,城南有一排排冶煉作坊。将苑囿裏的越奴押往孟陽城,去做什麽,越潛能猜到。

“也挺好的,?能回家了。”樊魚擠出一個苦笑,笑得挺難看。他本就是雲越人,老家雲昌縣,回去雲越故地的孟陽城,也算是回到故鄉。

無論是在采礦場裏,還是在冶煉作坊裏積勞成疾死亡,那至少還能葬在雲越故土。

越潛沉重地點了下頭,唯有兩字:“保重。”

用力将樊魚擁抱,拍打他的背部,越潛的眼神堅毅,那是無聲的言語。

仿佛在說:你要活下去。

“阿潛,告訴常父我回去啦。”這次樊魚的笑容,是真正的笑容,笑得綻出一個酒窩。

他為奴多時,其實也已經看破,灑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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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潛聲音喑啞,應道:“會的。”

待在碼頭,目送樊魚上船,大船離港。

耳邊盡是碼頭熱鬧的人語聲和水聲,越潛看到交易中争執的人,看見馬車上貴族悠然自得的笑容,也看到大船上越奴的愁雲慘淡。

瞬間,仿佛四周都消聲了,天地間只有腳鐐的聲響,沉沉的腳鐐撞擊大船的木質艙板,發出沉悶的铛铛聲。

越潛一動不動站着,直至囿北營的漁船離去,最終消失不見。

那是越潛最後一次看到這艘運魚大船。

**

箭系着細絲繩,射向空中的飛鳥,它抛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命中天空翺翔的一只白鷺,白鷺悲鳴一聲,帶箭從高空墜落。

兩名随從朝着箭落的方向追尋,鑽進齊膝的荻葦叢裏。

昭靈低頭見地上的線圈仍在轉動,表明那只白鷺尚未死亡,還在某處撲騰。

沒再理睬這件事,昭靈放下丹弓,他身旁站着執長弓,卻什麽也沒瞄準的太子昭禖,

空中傳來白鷺群的凄厲鳴聲,它們見同伴中矢,紛紛驚駭四散,已經無法再獵射。

太子悠悠道:“鳥傷其類,何況是人。”

遠方的荻葦叢中,出現一名随從的身影,他高舉一只手臂,手上拎着一只白鷺,白鷺的長脖子耷拉,羽翼上有殷紅的血跡。

昭靈似有所思,問道:“要将苑囿裏的越奴全部押往孟陽城,與維國的戰事已經如此嚴峻了嗎?”

太子掃視湖面,見湖中心的沙沚有幾只水鳥,不過距離太遠不便獵取,太子眯起眼睛,仰望天空,說道:“和維國有贏有輸,還是老樣子。”

“這些年偶爾會發生越奴傷害主人的事,父王聽信妄言,認為越奴聚衆就會謀反。苑囿有越奴三百,數量是不少,要說他們有能力謀反,那是笑談。”

太子和昭靈往前走,邊走邊說,兩人身邊都沒跟随從,随從本來要跟随,被太子一個手勢制止。

兩人走至湖畔停泊的一艘小船旁,太子止步,對昭靈低語:“人老了,不比壯年,身邊又總是圍繞着一群俳優佞臣,終日聽那幫人蠱惑,難免疑神疑鬼。”

這說的就是國君。

昭靈不安地看向兄長,他就怕父王犯了疑心病,哪天連太子也猜疑。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申家那個老頭也差不多該回去養老了。”

聽到兄長悠然的一句話,熟悉的話語使昭靈的眉頭頓時舒展,他道:“有申姬在,想讓他回去養老,可不容易。”

太子意味深長道:“是不容易,但也不是沒辦法。”

兩人不再往下聊,太子朝随從招手,示意過來劃船,随從立即趕來。

兄弟倆一同乘船,浮在湖面,還沒靠近湖中沙沚,太子就叫随從将船藏進蘆葦叢,他在裏頭觀察附近的野鴨。

一群野鴨在一片灌木叢活動,太子瞄準其中一只,将箭飛射。

“嗖嗖……”

線軸飛快旋轉,羽箭牽着細繩飛向遠處的灌木叢,箭落鴨群四處逃竄,一只受傷的野鴨帶箭在半空飛撲兩下,墜落在水裏。

太子喝道:“跟上。”

随從快速劃槳,劃至落鳥處,用木槳将浮在水面上的傷鳥推至船邊。傷鳥尚存一息,被随從撈起來,用力擰斷脖子。

太子和昭靈都擅長弓射,可謂百發百中,不過倆兄弟今日結伴出來弋射,只是一起出來散散心,閑談,不以捕獲多少獵物為樂趣。

一個早上,太子與昭靈共獵得一只白鷺,兩只野鴨。

臨近午時,天色突然陰晦,如同晝夜,像似要下大雨,太子和昭靈結束弋射活動,準備一同返城。

太子往弟弟的馬車瞥去,見禦夫是衛槐,而不是那個終日跟在昭靈身邊,形影不離的侍從越潛。

不說兩人形影不離,越潛顯然還受到特殊的待遇,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其他随從要好。太子還有耳聞,越潛的地位如同家宰,他掌管庫房鑰匙,還曾負責監督修繕府邸的事,身為一名越奴出身的侍從,明顯僭越了。

昭靈對此人如此寵愛,很不尋常。

太子問:“那人呢?”

沒說名字,昭靈知道問得是誰,回道:“另有事差遣他,沒跟來。”

其實并沒有,只是不想讓越潛出現在太子面前,免得太子又看他不順眼,想處置他。

昭靈那點小心思,在太子面前藏不住,太子直言:“阿靈,你保不了他幾時。”

兩人已經走到馬車停靠的地方,太子說出這句話時,昭靈正要登車,一聽到兄長的話,他便擡起頭來,慎重其事的說道:“兄長,我不管今後父王要将城中的越人發配往哪去,下達的又是怎樣的命令。他是我的人,誰也不許從我手中奪走!”

太子感到錯愕,面上倒是沒什麽表情,他很快陷入思考,背靠在車廂裏,目光落在弟弟身上。

很不對勁,還是第一次看到阿靈有這麽激烈的反應。

難道……

**

苑囿裏的越奴被盡數裝上船,他們沉默無聲,蹲在船艙裏,等待未知的命運。

這樣一艘載滿越奴的大船,會沿着浍水向南而去,船将沿河行駛數日,并最終在章陽靠岸。靠岸後,會換陸行,這一段路才是最艱難的,需要翻山越嶺,花費十餘日,前往位于雲越故地的孟陽城。

從苑囿裏駛出的奴船,在流域廣闊的河中漂泊,像片孤葉,它孤零零行駛,沿岸只有寂寥。

越潛獨自一人,站在浍水畔相送,天上下着大雨,他站在雨中,引得船上士兵相看。

擁擠的船艙,缺水少食,類似的體驗,當初越潛被俘,押往苑囿的路途上曾親身經歷。

水路這段還不算兇險,最難的是陸路,押運的士兵暴躁粗魯,動辄打罵,日不得歇,夜裏也不能好好休息。

像牲畜一般被驅趕着前進,有些老弱根本抵達不了目的地,在路上便就倒下。

這只是苦難的中段,最為苦難的是成為紫銅山采礦的刑徒,或者冶煉作坊裏的奴工。

惡劣的環境,高強度的勞作,那樣的生活,比在苑囿從事捕魚更為艱苦。

仿佛能看見,紫銅山上的銅草花怒放,在風中搖擺着細嫩的腰肢,冶煉作坊裏的鑄火熊熊,火光映臉。

礦洞的深處,是縱橫交錯的棧道,微弱的油燈照不清這深入地下的黑暗,打着赤腳,拖着沉重礦料的刑徒,在窄小的礦井裏爬行,他們渾身漆黑,如同深洞裏的老鼠,只看得見一雙明亮的眼睛。

船順着湍急的河水向南駛去,船身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眼前。

雨倒是越下越大,大雨傾盆,越潛渾身濕透,如同從河裏被撈出來般,雨水沖刷臉龐,沿着衣沿流出小水柱,彙入地上的山澗。

拉馬車的馬匹在大雨中蕭蕭鳴叫,呼喚主人,越潛登上馬車,執住辔繩,趕着馬車返城。

城郊的土路泥濘難行,馬蹄幾次陷入泥坑,馬車一度險些側翻,等越潛将車趕回城,他也好,馬車也罷,到處都是污泥,狼狽不堪。

越潛沒有直接返回城南府邸,而是前往西市的酒肆,他把馬車交付酒肆的馬奴,擲給幾個賞錢,吩咐洗刷幹淨。

馬車安排了,人則泡在浴池中,從頭到腳清洗。

酒肆提供的服務齊全,本就是聲色場所,自然也有能躺能卧的房間。

越潛穿着一件襯袍,坐在食案前用餐,同屋中還有一名酒姬。屋內的食案上有酒食,屋中有床櫃,一切收拾得舒适,像正經人家的房間。

“吉士只是要妾烘衣物嗎?”酒姬擡頭,看向身後人。

爐上罩着竹籠,竹籠上搭着越潛的一件錦袍,袍子已經擰過水,烤了好一會火。

酒姬将竹筐上的錦袍翻上一面,繼續烘烤,她心中疑惑,這名酒客到底什麽來頭,衣物極為華貴。

“吉士第一次到這兒飲酒吧,看着面生。”酒姬對這名酒客感到好奇,不知不覺話就多起來。

“不是。”越潛将手中的一杯酒飲盡,又倒上一杯。

他以往到酒肆飲酒,從沒叫過酒姬,這次是為了有個地兒,有人幫忙烘衣服,才喊來酒姬。

烘烤衣服是個緩慢的過程,當越潛從食案前起身,過去爐邊檢查錦袍,錦袍只是表層看着幹燥,伸手一摸仍帶有水分。

越潛将錦袍穿上,準備離開酒肆。

酒姬見他急着走,袍子都還沒幹,打趣:“吉士家中應該有妻,夫妻恩愛。”

妻子?

公子靈嗎?

為腦中冒出的念頭而感到心悸,越潛不語,轉身走了。

出酒肆時,已經是黃昏,回到府邸,天也已經黑了。

越潛走進主院,剛邁過院門,擡頭就看見公子靈站在二樓窗前,正在注視他。

看那樣子,是在等他,也不知在二樓站了多久。

兩人一個站在高處,一個站在低地,相隔不遠,卻似乎很遙遠。越潛對公子靈點了下頭,像似在說:我回來了。

他去浍水畔送行樊魚和其餘苑囿越奴,這件事公子靈知道。

夜深,越潛仍睜着眼睛,沒有睡意,心事重重。

一個姿勢躺太久,身子一側有些發麻,越潛換一條胳膊摟昭靈,不大的動作,帶醒剛睡下的昭靈。

睜開眼睛,見到越潛正在摟抱他,昭靈問:“你一直醒着?”

越潛卧下,面向朝昭靈,他應道:“嗯。”

一雙溫暖的手從被中伸出,摸向越潛的臉龐,昭靈湊上唇,很溫柔的吻,像似在安撫。

越潛沒有回吻,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他只是将昭靈攬抱,低語:“夜已三更。”

再折騰一番,天就亮了,不想累着懷裏人。

兩人交頸相擁,昭靈低語:“你閉眼。”

越潛聽話,閉上眼睛。

昭靈貼着越潛耳朵,如催眠般呢喃:“睡吧。”

他的聲音仿佛有魔力,越潛閉上眼睛,感覺整個人靜下心來,漸漸睡意襲來,精神得以松懈,不知不覺間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太子你猜的都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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