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梧桐花凋零,?落在窗棂上,枝頭結出不少梧桐果子,兩只貪吃的麻雀在枝葉間飛來飛去,?大快朵頤。

天剛亮,主院寂靜,主人還沒起床,?也不見進院打掃的仆人,只有兩只不安分的麻雀,?發出清脆而歡愉的鳥叫聲。

越潛起床,坐在床邊穿衣,?他幾次擡頭看眼床上的人,對方仍在睡夢中。

每日清早,從公子靈的寝室裏醒來,?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要是醒來時,見不到卧在身邊的公子靈,?反倒會不習慣。

系好衣袍,?将長發随手束起,剛要穿鞋,?忽然聽見外頭一陣聲響,是家宰的聲音,像似在阻止什麽人闖入主院。

“衛卿快站住!衛卿!”

“哎呀衛卿,?即便太子有急事要衛卿傳達,衛卿也不能如此冒失!”

外頭,家宰氣呼呼追趕闖入者,他的喊叫聲很響亮,像似有意提醒主院居住的人。

昭靈醒來,?睡眼惺忪看見坐在床邊穿鞋的越潛,他聽見了家宰的喊聲,對越潛叮囑:“是衛平。”

衛平是太子的門客。

越潛只是點了下頭,他也聽見家宰的喊聲,知道闖入者是誰,絲毫不慌張,看樣子也沒打算躲避。

外頭的聲音越來越近,衛平長驅直入,而家宰顯然沒能攔住他。

不慌不忙穿戴整齊,越潛打開寝室的房門,他步下門階,此時一個又瘦又高的男子已經來到公子靈的居室前。

兩人四目相視,衛平瞪圓了眼睛,越潛的反應十分冷淡。

家宰終于追上來,見到越潛在場,他既焦慮又慌亂,急得臉色灰敗。

身為家宰,他隐隐猜測到主院裏發生的事情,從來不敢來确認,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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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倒好,讓太子的門客撞見了!

衛平不理睬家宰,他徑自上前,目光在越潛身上逡巡,作揖:“越侍,靈公子醒來了嗎?”

越潛面色不變,從容道:“不知衛謀士冒冒失失闖進來,找公子有什麽事?”

兩人之前因為《逸越書》有過一面之緣,互相算是認識。

衛平道:“太子有令,命我親口轉告公子靈,事情緊急,不能耽誤。”

看來事情确實緊急,不過他膽敢闖入主院,肯定也是太子授意。

昭靈在屋中聽得見外頭的交談,他淡然道:“越潛,傳他進來。”

很快,衛平進入寝室,隔着床帷,跪地禀報:?“昨夜,數名士兵聲稱奉申少宰的命令,闖進客館将岱國公子姜祁逮捕,一并被帶走的還有岱國的兩名使臣!”

昭靈有些意外,但不覺得吃驚,他回道:“知道了。”

傳完口信,衛平很快離去。

申少宰的職務本該是和睦友邦,卻幹起逮捕盟國公子與使臣的荒誕事。眼下,出使岱國的融國左使還未歸國,岱王是否已投向維國,并與維國結盟,也只是傳言。

這個傳言,極可能就是維國故意派人散播,目的就是離間融岱兩國。國君年老,漸漸失去了判斷力,申少宰能力不足,又總想樹立威望,當得是一根攪屎棍。

昭靈早就沒了睡意,起身更衣,侍女圍繞着他忙碌,越潛為他取來玉組佩,發冠。

穿上禮服,昭靈坐上馬車,他要去面見國君,眼下能救下岱國公子姜祁的人,恐怕只有他了。

昭靈此時顧不上個人私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說他和太子關系如此親密,太子早就懷疑他與越潛的關系。

馬車在路上行駛,昭靈看向駕車的人,他的背影靜穆如山,絲毫沒有因為衛平闖入主院的事而感到不安。

越潛磊落坦蕩,甚至不肯藏匿,不懼死,也不貪生,他可曾害怕過什麽嗎?

馬車匆匆前行,抵達宮門外,昭靈下車,進入王宮。

越潛在高大的宮牆外等候,如同以往那般,他清楚融國正在發生的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他壓根不在乎融國怎樣,岱國公子姜祁怎樣。

他僅在乎這個形色匆匆,步入宮門消失不見的公子靈。

太陽毒辣,越潛站在屋檐下,急切等待昭靈,一早上他看到數輛使臣的馬車從身旁馳騁而過,其他路過的官員也是交頭接耳,神色緊張。

仿佛能看見在朝堂上與佞臣理據力争的公子靈,他年紀不大,因為上次逐客令的事而享有聲譽,連申少宰也得敬他幾分。

公子靈的品行很好,幾乎無可摘指——除去他的寝室裏卧着男子這件見不得光的事外。

越潛腰間的寶劍在陽光下閃爍耀眼,衣袍華美,昂藏七尺的身形很惹眼,偶有過路人朝他身上投來目光。

他抱胸站着,心裏倒還冷靜,周邊嘈雜,身邊是絡繹不絕的車與人。

午時,終于見到公子靈,他身邊緊随數人,越潛認得這些人中,除去岱國公子姜祁外,還有守藏史景仲延父子與及太子的門客衛平。

姜祁模樣狼狽,被衛平攙着走,他臉上有淤青,像似被粗魯對待過

“多虧諸位挺身相救,否則我姜祁此時還在獄中,請受我一拜!”他激動地要屈膝叩謝,被衆人連忙阻攔。

堂堂的岱國公子,僅因國家弱小,不得不到別國當人質,并因為不實的傳言而遭到關押。

景仲延安撫:“邊界戰火紛紛,岱國派出的使臣多半是被維國扣押,音訊無法傳達。姜公子莫要恐慌,先在靈公子府上借住幾日,安心養傷。”

姜祁感激流涕,再次感謝衆人搭救。

一番寒暄過後,姜祁乘坐上昭靈的馬車,與昭靈同乘。他心裏唏噓不已。有公子靈庇護他,總算是逃過一劫。

**

樓上燭火映窗,數個人影坐在一起交談,聲音嘈嘈切切,裏頭有公子靈,姜祁,有太子的賓客衛平,還有上将軍桓伯宴。

越潛站在門後,聽候差遣,他不是參與者,偶爾朝燈火通明的屋內投去一眼。屋中人讨論的話語,都在越潛耳中,他雖然沒不參與,如同參與。

夜深,數名女婢過來将屋中的木案、酒食撤去,衛平起身離去,越潛将他送出院門。

距離衛平撞見越潛與公子靈的私密事,也不過是一天,衛平感到很驚訝,當事人如此從容淡定。

将衛平送上車,越潛轉身回主院,他穿過一道道院門,侍女、厮役不停從他身邊走過,見到他都會停下行禮。

他心中有牽挂,腳步匆匆,沒有停留。

在府中的奴仆眼中,他的身份幾乎等于主人。

回到主院,姜祁已經從樓上下來,侍女執燈,領他前往主院的西屋。昭靈與桓伯宴換了個地方交談,兩人待在書房,身邊沒有其他人。

桓伯宴是桓司馬之孫,他的家族手中握有兵權,此人一向和昭靈的政見相左,但雙方關系看着還行。

兩人映窗的身影挨得很近,從身影看,桓伯宴一直握住昭靈的一只手,與他親密交談。

周身昏暗,越潛立在石階下,面朝書房,像庭院裏的一根勁竹。

在屋中的昭靈見到窗外的身影,僅憑身影就知道是誰,昭靈想從桓伯宴那兒拿回手,不想這名武夫說得興起,抓得更緊。

書房中,時而傳出桓伯宴爽朗的笑語聲,他顯然已經被昭靈說服,能聽出他話語裏帶着欽佩之情。

過了許久,桓伯宴站起身,昭靈送行,兩人一起走出書房。

桓伯宴作揖,收起以往張揚的性子,謙和道:“我遭人蒙蔽,險些誤了大事,多虧公子點明利害,伯宴感激不盡。今日在朝堂上言語頂撞公子,現在想來,真是慚愧難當,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他出身武将世家,性情急躁,不過看來也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

“我知道伯宴對國家忠心耿耿,才會跟我在朝堂上發生争執,伯宴不必自責。”昭靈回禮,已經将人送到門階下。

桓伯宴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拉着昭靈的手,他将手腕松開,歉聲道:“失禮了。”他的力氣不小,在昭靈的手腕留有一處明顯的握痕。

昭靈做出一個請的姿勢,親自将桓伯宴送到院外。

越潛走在前,提着燈火照路,昭靈和桓伯宴走在後,一向魯莽,不講究禮儀的桓伯宴,這一路上的言談舉止都像個彬彬有禮的君子。

送走桓伯宴,主仆兩人回到主院,主院終于寂靜,恢複平日靜谧的氛圍。

昭靈又倦又乏,回房準備入睡,他站在床旁,張開手臂,由越潛幫忙脫去衣物。

玉帶鈎和玉組佩先被取下,而後是解開衣袍的衣帶,拉開衣擺,袖子從手臂上脫落,長袍落地。

越潛拉起昭靈的手臂,正是先前桓伯宴握住的那只手,他撫摸手腕,手腕上早已經不見握痕。

越潛幫昭靈脫至最貼身的一層衣物,他放下昭靈的頭發,而後将對方抱起,放回床上。

背部已經挨着床,昭靈摟越潛脖子的雙臂松開,被對方輕輕放平身子。

一個躺下,一個坐在床邊,相視無言,心知肚明,西間有客,他們最好分開睡。

侍女燎香,放下床帏。

越潛轉身離去。

仰躺在側屋的床上,越潛懷中空蕩,缺少一人,他從沒想過,他與公子靈這種關系算什麽?

這種關系,又能維系多久。

**

姜祁背着手,在庭院裏踱步,他愁眉不展,絲毫沒有閑庭信步的心情。越潛看他在庭院裏來來回回地走,再次走到自己跟前來,越潛問他:“姜公子要是不嫌棄,與某下盤棋?”

看他終日關在主院,顯然很無聊。

沒留意庭院裏還有人在,聽到聲音,姜祁才擡起頭,見是越潛,讷讷道:“好好。”

越潛将棋盤和棋盒搬到梧桐樹下,樹蔭之下,他與姜祁對弈。

以前對待低于自己身份的人,姜祁總是顯得很傲慢,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段時日在融國的磨難,使得他态度随和。

姜祁的棋藝不錯,越潛更上一層,而且越潛不讓棋。

一局下完,姜祁輸了,他感到不可思議,擡頭打量對弈的人。

以前就覺得越侍一表人才,此時越看越覺得英氣逼人,身上有一份不符合侍從身份的氣概。

重來一局,姜祁先手,他落下一子,問道:“越侍與靈公子下棋,輸贏如何?”

越潛如實道:“輸多贏少。”

姜祁點頭,和昭靈下棋,他也總是下輸。

棋子一顆顆落在棋盤上,有紅有綠,紅的是瑪瑙,綠的是綠松石,就連棋盤也使用金銀錯的工藝,造價不菲。

這幅棋盤,這些棋子,平日就是公子靈在使用。

才下二十幾手,姜祁已經感到吃力,阻擋不住越潛的攻勢,他意識到這人別看是侍從,性格很強勢。

姜祁道:“我常與太子的門客下棋,棋力雖排不上號,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越侍除去能下棋,應該還有其他絕技吧。”

後面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在主院住下這幾日,姜祁知道這偌大的主院裏,平日除去住着公子靈和侍女外,就只有越潛一人。

本該住美姬的側屋,住着一名侍從,說是貼身侍從,這未免也太貼身了。

話音剛落,越潛落下一子,這一子使姜祁左下角的棋子頓時處于危險境地。

姜祁一懵,顧不上揶揄,專注看着棋盤,思考輪到自己了,這一手該往哪下。

稍作思索,姜祁落子。

越潛緊随着落子,反應很快,思路敏捷。

再次輪到姜祁,但他心思确實沒在棋上,他目光不時在越潛身上逡巡。關于越侍,姜祁聽過一些傳聞,譬如有傳聞說他是雲越王之子。

是真是假,姜祁難以分辨,要說像吧,雲越王之子又怎麽會當融國公子的侍從;要說不像吧,他的儀貌不凡,顯然不是普通的越奴。

“越侍,想過如何報答靈公子的知遇之恩嗎?”姜祁執住一顆棋子,遲遲沒落下,他在注視越潛。

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越潛反問:“姜公子呢?”

若不是公子靈搭救,姜祁此時應該還在陰暗,潮濕的牢中。

“我要是安然度過此劫,平安返回岱國,必要使岱國與融國歃血為盟,成兄弟之國,世世親好!”?姜祁神情毅然,言語發自肺腑。

融國國君年老,早晚會歸西,日後太子登上王位,公子靈身居要職,岱國和融國的交情必然能延續下去。

姜祁反問:“越侍呢?”

如何報答公子靈?

越潛一次又一次救昭靈,不過是出于本能。他從沒想到報答,想到的是保護。

梧桐樹上的花已到凋謝的時節,一陣大風刮過,紛紛落在棋盤上,姜祁輕輕一掃,幽幽道:“越侍要是真心感激靈公子的恩情,就應該離開靈公子。”

在主院居住的這幾日,姜祁不是瞎子,看得出來越潛與昭靈的關系暧昧,他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所以也不感到驚訝。

日後會有一天,太子登上融國王位,昭靈擔任要職,甚至按融國的傳統,他是太子最親好的同母弟,會擔任令尹(國相)。

而越潛,就是一塊絆腳石。

要是叫天下人知道昭靈寵愛侍從,寵到床上去,昭靈還怎麽總百揆領百官。

風拂過衣袖,越潛仰頭看上方如傘的梧桐樹,有只鳥兒叽叽喳喳叫着,是只胖麻雀。

身為外人,姜祁能考慮到的,當事人老早就有過思考。

姜祁下棋最喜歡用攻心戰術,還以為能攪亂對方的心思,不想兩盤棋都輸了。第二盤棋輸得更慘,棋盤上的二十餘子皆沒有活路,被越潛屠龍。

“哎呀,我光顧着閑聊,連連失誤。”姜祁站起身,寬大的袖子似無意似有意從棋盤上掃過,把棋盤上的棋子攪亂。

他正耍無賴,突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靈公子穿着朝服出現在庭院裏。

他衣冠博帶,正看向梧桐樹下對弈的兩人,也不知道他幾時回來,适才的對話,他是否都聽見了。

出使岱國的融國左使,今早終于抵達融國都城,他攜帶回岱王的盟書,證明岱國始終忠于融國,絕無投向的維國心思。

融國與岱國關系恢複如初,姜祁着實舒了一口氣,他又能得到融王的禮遇,又能自由地在寅都四處溜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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