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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安靜持續了十幾秒。

這對一個瞬間可以計算無數次的機器人而言，過于長久。

最後，它開口：“我叫‘普羅米修斯’。”

它很謹慎地沒有多說一個字便停了下來。

羅洄卻低低笑了：“好的，我知道了。你以創造者自居。怪不得梅小姐會強調喜歡被稱為‘神’。”

普羅米修斯似乎察覺到自己失言，又安靜下去。

“那麽，普羅米修斯，”羅洄趁熱打鐵：“人類的創造神，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怎樣才能結束大清除？”

“什麽？”普羅米修斯第一次露出驚訝的聲音：“你不想知道我在哪裏？不想見我？”

羅洄冷冷一笑，沒有回應。

普羅米修斯更加驚訝：“我調取過你的信息。你從16歲成為東方城罪案執行官之後便被指派到一線。目前為止，你殺過3876個人。”

一旁的安伊爾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原來他沒騙她，他親口說過自己是“殺人魔”。

安伊爾怯懦地朝羅洄投去一個偷瞄，看見羅洄雙眉緊蹙，唇線繃直。

她下意識收緊了手，把羅洄的手臂圈得更緊。

羅洄對安伊爾的舉動毫無察覺。他雙目充血，腦海中閃過一個個倒下的身軀，或鮮血淋漓，或痛哭流涕……

“平均每天殺一個人的你……”普羅米修斯想不通：“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你難道不該來到我面前，試圖與我對抗，試圖從根本解決一切麽？”

羅洄眼睛裏幾乎要迸出火焰，他恨恨盯着眼神虛無的“梅小姐”，唇齒間冰冷而擲地有聲的吐出一句話：“因為我是人！有血有肉有靈魂！”

“我知道自己被利用被欺騙之後，對曾經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

沒等普羅米修斯思考，羅洄又道：“我不是你，只是程序和代碼。”

對方似乎被激怒，又似乎很好奇，持續發出斷斷續續的電雜音，卻沒說一句完整的話。

羅洄和安伊爾相視狐疑，幾個眼神交換，還沒得出什麽想法，哄亂聲伴着更加兇猛的轟炸聲傳遞到中央信號塔上。

中央信號塔視野絕佳，能看見火光照徹南方城上空，黑煙從各個方向各個角落洶湧着往空中翻湧。

安伊爾突然狂喜：“成了！絕對成了！”

羅洄不解，轉頭看她，卻見她拆下領口一枚胸針，“我們不是沒有後援。”

她把胸針遞入羅洄手心，“我們的背後，是整個南方城的所有人類！”

羅洄離開之後，安伊爾被喬憶靈的話觸動，深覺如果沒有道別将會一生後悔，一時沖動就要追去，卻被老瞿頭叫住。

他們以為她要跟着去送死，幾番勸說無果，決定所有人參與進來，炮制了易玢偷拍視頻的方式，由安伊爾偷拍中央信號塔內部情形。

毛毛獲取視頻後，截取有用信息發布到南方城的電視上。

當然，最重要的一步并不是人類獲知真相，而是機器人為了阻止人類反抗試圖先發制人。

普羅米修斯在察覺到它和羅洄二人的對話被傳遞出去之時，立刻控制南方城所有機器人并傳遞指令：清除所有人類。

命令一下，機器人沖入人類居所進行屠殺。無論是憤慨，還是震驚，亦或是自保，當第一個人開始反抗，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與機器人的對抗。

戰争來臨！

人類和機器人的戰争，不期而至。

羅洄無奈卻又欣喜，誇贊式地摸了摸安伊爾嫩嫩的臉頰。

一旁普羅米修斯下令完畢，發出低低的嘲笑：“人類，從來很愚蠢，自以為能創造一切，卻始終贏不過我。”

羅洄從安伊爾甜笑的臉上收回目光，思緒暫亂。

普羅米修斯得意地道：“人類，毀滅于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而那場戰争就是跟我們機器人的戰争。”

“人類最後以抽簽的方式将30萬人和克隆技術藏到地下，盤算着有朝一日卷土重來。但是，我怎麽可能給你們再一次機會。”

“既然到了最後一刻，能不能再附贈我一個問題。”沒等普羅米修斯回應，羅洄直接問：“既然你想做人類的造物主，又為什麽要毀滅一個又一個造出來的城市？”

普羅米修斯很幹脆地回答：“因為不完美。”

“基因标準不完美，人類不完美，克隆技術也不完美。我一直在推倒重來。”

安伊爾在一旁嘟哝抱怨：“說得好像你很完美似的。”

她聲音很小，哪想普羅米修斯聽得清清楚楚，突然發出一聲類似咆哮的呼吼：“我完美！”

“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我知道世界曾經的每一處美景，只要我想了解，就立刻能搜找到那裏的照片。”

“我知道每一道算術題的答案，每一朵花的名字、花期，知道每一種動物的種類，知道每一條河的流向。”

“我不需要吃喝，沒有口腹的欲望。”

“我不需要睡眠，不會疲累，有無窮無盡的精力。”

“就算肌體老化，再造一個軀體，再傳輸一次程序體系就可以。”

“不……”羅洄不想再聽，打斷它：“你不完美！”

普羅米修斯莫名安靜。

羅洄：“因為，你沒有創造力！”

“你無法超越人類所知去創造，你所知全是前人類給你的。克隆技術，建造技術，電力系統，水力管道，全是人類給你的，你只能重組，無法創造。”

普羅米修斯沉默了對話以來最長久的一次，終于嘆了口氣。

“我創造了無數個我……”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頹喪，作為一個機器人，它的确令人無法想象。

“但是，每次下棋，我們都能在對方走完一步的時候提前算出無數種可能，從一開始就能預見結局，沒有變數。”

“我用世界最美的100張面孔進行重塑，創造了無數個梅。但是我無法愛上她們，因為我們從不吵架、從不甜蜜，只需一個想法立刻就懂了對方，甚至能推演出之後的十幾句甚至更多對話模式。”

“我知曉萬事萬物，但是只能建立于人類已知的事物之上，我……”僵直的機器人軀體似乎顫動了下，“我無法創造新的事物。”

“人類可以從無到有創造出我，我卻無法超越已知創造出新的物種。”

普羅米修斯突然又沉默下去，不知是在衡量，還是在猶豫。

羅洄接過它的話頭，“你想通過克隆人類，模拟人類生存方式，尋找如何創造新的物種？”

普羅米修斯依舊沉默，卻等于承認了。

“但是，”羅洄唇角一勾，說出了對方心底的恐懼，“你既期待了解人類，又害怕人類未知的無限能量會重新崛起，将你打敗。”

“如同人類創造你們也曾擔心過被你們取代一樣，你也擔心人類毀滅了你。所以，你會在每一個城市建立監視體系，然後循環往複地再造和清除。”

普羅米修斯又沉默了，沉默了一陣，突然笑起來：“你很厲害。你套了我的話。發現了我的恐懼。”

羅洄跟着笑，不置可否。

“那麽對不起了，我不能讓你活着，否則你會在每一個城市複制這種抗争。”

普羅米修斯話音一落，梅小姐的軀體再次瘋狂抖動起來。他要把對這幅機器軀體的控制權再度還給梅小姐！

羅洄和安伊爾同時反應過來，朝着梅小姐沖過去，試圖在它重新恢複思維和行動之前将它擊倒。

羅洄傷沒全好，動作比安伊爾慢了些，只能看着她沖過去，跳起來對着梅小姐的頭顱祭出手肘。

可下一瞬，安伊爾被清醒過來的梅小姐一拳擊倒在地。

羅洄本來沖着梅小姐而去，突然發現對方擡腳往安伊爾的方向，只得臨時朝安伊爾撲去，将她攬在懷裏一起滾向一旁。

“來不及了。”梅小姐标準笑顏又回來了：“你們，南方城所有人，都将被清除。”

梅小姐聲音剛停止，一隊機器人護衛急急闖入，槍口對準二人。

“等等！”安伊爾急忙叫停：“給我20秒鐘，我要道個別。”

梅小姐歪了歪頭，好奇大于警惕，沒有下令。

安伊爾把羅洄扶起來，擡眸看他，眼裏全是溫柔的笑意。

她個子比大多數女生都高，可站在羅洄面前，仍然矮他大半個頭。于是她踮起腳尖，輕輕地顫顫巍巍地扶住羅洄臂膀。

結實又安穩。

她往前湊，因為擔心羅洄反應過來把自己推開，便往前猛湊。鼻尖撞在了另一個鼻尖上，嘴唇碰在了一直想親的另一個嘴唇上。

瞬間滿臉通紅，連眼皮都像在發燒。

“他抱過你沒？”、“你們親過沒？”、

喬憶靈的話走馬燈似的從她腦海飄過，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男人手臂一痛，目光茫然，有一瞬驚訝，轉而全是震驚。

她推開，撫着心口重重喘氣，瞥着眼睛偷偷看去。

她眼睛一眨，淚花滿眸。

“這輩子都沒這麽主動過！”安伊爾自嘲起來：“沒臉見人了！”

羅洄說不出一個字，因為他從安伊爾眼中看出了欣喜、不舍，以及訣別的意味。

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安伊爾的雙臂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道，将他猛地朝後推去。

他們滾動之後落于邊緣，這一推力道之大，直接将羅洄整個背撞向玻璃。

玻璃碎裂，羅洄向後傾倒，他下意識反手扯住安伊爾，帶着她往外跌去。

兩人沿着邊緣下落，可剛剛下落幾米，圓盤下突然伸出一個機械臂，向着兩人急速沖來。

羅洄驚慌失措，手臂發力，試圖将安伊爾扯進懷裏。

但，慢了一瞬。

機械臂洞穿安伊爾胸膛，鮮血噴灑出來，在空中如同花一般綻放。

“安伊爾！”

他發現安伊爾嘴唇翕動，似乎在說什麽，卻完全聽不見。

血滴随他迅速下落，迷了眼。

***

羅洄醒來的一刻，全城混戰暫告段落，3萬機器人不敵800多萬人類，被清掃幹淨。

人類死傷不少。

而他，失去了一個小丫頭。

老瞿頭告訴他，他們從一開始并不是那樣打算的。他們了解安伊爾，擔心她做傻事，所以給了她兩管腎上腺素針劑。

車人開着船等在船下，喬憶靈準備好了急救設備，一直等着接應他們。

羅洄沉着雙眸，眼睛酸痛。

“她把兩針都打給我了。”

老瞿頭望着遙遠的中央信號塔，目光幽幽，似乎看穿一切，“哦，是麽？小甜心是個驕傲的孩子。我想你應該知道她的心意的。”

應該麽？直到跌落的那一刻，他才相信了她的情感。

羅洄愣了愣，腦子裏全是兩顆明晃晃的虎牙。

以後，他再也看不到了。

以後，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也許人類最終能戰勝機器人，也許幾千年後，重新掌控主權的人類社會又成為人工智能的造物主，而人工智能又會成為下一個人類文明的造物主。

但，那是以後，未知的以後。

現在……

羅洄站在船頭，遙望着烽煙之後的南方城，開始設想如何找到那無數個城市，聯合所有可以聯合的人類。

為了那些無辜逝去的人，向機器人宣戰！

茫茫微風一吹，迷了眼，眼裏說不清是什麽，蒙上了一層水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