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有歸(一)

鐘秦擡腳踏上了“有歸”流浪動物救助中心接待室門口的臺階。

接待室不大,門口的招牌也像是臨時挂的。

連敲門都不用,門正大敞着——好像生害怕外面的人聽不見裏面在吵架似的。

鐘秦停住腳步,又往回挪了幾步,這才背靠瓷磚牆,把自己擺成了一個非禮勿聽的形狀。

但門內兩個陷入争吵的人一副不把房頂掀翻誓不罷休的樣子,實在是很難不讓人聽見。

“……你他媽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早就動了借基地撈錢的心思了吧——要錢的時候知道伸手了,捐錢的時候你們他媽的都在哪兒呢!”

“我沒忘!岳光,沒人忘!但現在和以前那能一樣嗎?這可是五十萬啊!那些阿貓阿狗用不了這麽多的!我們幾個兄弟在這事兒上費了多少心思貼了多少錢你心裏沒數嗎?不說賺,回本!回本總可以了吧!我們沒日沒夜耗在這兒的時間就一點兒不值錢嗎?!”

“吳健,你這名兒起得可真有自知之明啊,”岳光冷笑一聲,“非、盈、利、組、織這幾個字很難懂嗎?你們耗時間、費心思?別丢人現眼了行嗎,要不是基地有這麽筆大額進賬,我都快忘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基地了。”

“你!”吳健也沉下聲音,“操,不過就是想讓你以後都從捐資裏面給兄弟留幾個辛苦錢罷了,你說話別他媽陰陽怪氣的!”

岳光簡直啼笑皆非:“辛苦錢?你跑醫院了還是跑贊助了?你做推廣了還是做回訪了?我告訴你,這筆錢我不會拿一個子兒,也不會讓你們碰一個子兒!是我求你們在這兒白吃白喝的嗎?愛幹幹不愛幹滾蛋!位置正好留給別人!”

吳健輕蔑一笑:“別人?你是說那個初中還沒畢業的小崽子?我看你是騙人騙到這份兒上了,籠絡個毛頭小子替你跑腿辦事!好,行,你岳光有能耐,你把我們打水漂的錢吐出來,老子立馬滾蛋!”

“嗤。”岳光擡手點了支煙,冷聲,“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吳健用手指隔空指了岳光兩下,怒氣沖沖地轉身走了。

吳健從門口出來,看見背牆而站、插着兜的鐘秦,還冷哼一聲:“小子,他就是在利用你那點天真的愛心和同情心,哥哥們都是過來人,勸你一句,最好別跟着他混,小心最後淪為免費勞動力,虧得連褲衩子都不剩。”

屋內傳來一聲踢桌擋板的激烈聲響,岳光高聲吼道:“你還他媽不給老子滾——!”

吳健哼了一聲,扭頭快步離開了。

鐘秦莫名被人劈頭蓋臉一頓說,從表情上看也不知他聽進去了幾句。

他走了兩步,靠在門框上,看向屋內吞雲吐霧滿臉寫着“遇人不淑”的岳光,問:“你是叫我來替你分擔火力的嗎。”

岳光嘆口氣,擡腿勾了根椅子放在旁邊:“坐。”

等鐘秦坐下,岳光把煙盒往桌上一扔:“抽嗎。”

鐘秦斜了他一眼:“不抽,不到年紀。”

“這和年紀沒關系,是你人不夠愁。”岳光苦笑一下,像突然起意也像蓄謀已久,說,“幹脆你來幫哥吧。”

鐘秦擡着下巴:“免費勞動力?”

“操,你聽他說這些做什麽,”岳光眉頭皺起,“我是那樣人嗎。”

鐘秦沉默半晌,定定地看着他問:“你是嗎?”

岳光愣了一下,旋即鄭重地說:“不是。”

片刻,鐘秦收回目光:“說。”

“……小狗崽子挺酷啊。”岳光把煙掐滅,“放寒假了?再一學期就要畢業了吧,你肯定不出去玩——這個假期就到我這兒來怎麽樣?你也聽見了,狗屁兄弟們觊觎這筆錢,不給就要拆夥,我沒人可以用。”

鐘秦懷疑岳光是故意不關接待室大門好讓他聽見的。

于是鐘秦毫不猶豫:“不怎麽樣。”

“鐘秦……阿秦,”岳光嘆了口氣,“不耽誤你太多時間,你也能做好,真的。”

鐘秦臉上沒什麽表情,調侃起人來卻毫不含糊:“看上我爸醫院了?”

“可不是嗎,把你人籠絡到手看病都省不少錢呢。”岳光竟樂了,自顧自笑了一會兒,便又正色下來,“我見過你救狗,在這事兒上……你和我是一樣的。”

做這些事的出發點,絕不是為了錢。

“找個初中生幫忙,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鐘秦往椅背上一靠,大言不慚,“我還要學習。”

岳光當即就把白眼翻出了天際:“學習,你學個屁!甭跟我扯這個,上回我去你爸醫院,還聽他說你保送一中沒問題,老師讓你考慮下個學期簽協議,你拒絕說你要自己考?小瘋子,保送多好啊,你懂什麽叫多一事兒不如少一事兒嗎?”

“懂,”鐘秦點頭說,“來找你就純屬是多事。”

岳光:“……”

岳光覺得自己沒有跟聰明孩子饒舌的天賦,只好打起了感情牌:“行吧,說正事。這次我們運氣好,有個明星做公益,正好看見我倡議的募捐。我本以為有好心人捐個百兒八千的就不錯了,結果人家聯系說要跟我們結對子,捐資五十萬,分三筆給,後面看情況,可能還會長期合作。”

“這筆錢收下來,正好可以改善一下基地的條件,也省得我有心沒錢。我打算把籠舍重新拿水泥砌一砌,冬天擋風,外邊空地上再鋪一草坪、種點兒樹,還要給張嬸兒他們老兩口多漲點工資。”

“其實一開始,我只是想自己做救助和收養,但這事兒吧,開始了就停不下來,我家也養不下那麽多貓狗,這才租了基地。等收容數目上來了之後,不得不完全正規化,當然這是好事情。執照我們是有的,相關資質證明我也跑齊了,最近正在跟市裏的寵物店和寵物醫院談合作。”

“吳健他們哥倆,在我這兒買過幾次狗,這麽着認識的。一來二去熟了,我随口提到在郊區租了基地打算開始做義務救助的事,他們後來找上我,标榜自己是動保人士,說要跟我搭夥——也不能說搭夥,畢竟不是做生意。我讓他們考慮清楚,這事兒百分百是要賠錢的,他倆二話沒說,一人給了我一萬,我轉頭開了個銀行賬戶,自己也拿了一萬,基地的第一筆救助資金就是這麽來的。”

“這一人一萬雖然算不上最初入股,但好歹算筆公賬,平時用錢,我記得都詳細。救的貓狗一多,吃喝拉撒睡都得用錢,但除了這一萬,我後來再沒張口找他們要過錢。他倆開始也仗義,誰救了流浪動物誰去送醫,自己墊錢也不提報賬的事兒——主要那時候也不正規,沒有募捐收入,都是我‘一伴’那邊賺了貼進來,想報也沒處報,最多只能從開頭那三萬裏拿,這也沒必要拿。所以大家願意出點是情分,不給也是人家的本分。”

鐘秦應了一聲,表示自己還在聽:“後來呢。”

岳光沉默片刻,打火機在指尖打了又熄、熄了又打:“後來有了執照和資質,就有了第一筆社會捐助,兩萬塊,他倆跟我商量,準備拿這個錢去搞一波‘營銷’,吸引更多的捐資。”

“我開始也高興,說白了就是打廣告,廣告做得好了,知名度提升了,捐錢的人也就多了,我們的貓貓狗狗就能吃上肉了。”

“當時營銷的效果很好,基地逐漸步入正軌,趨于正規,運轉得很不錯,除了不賺錢。但有捐資就得有公賬,我還是用的最初那個賬號,賬目一直是我在管。我查賬查得不細,過了一段時間,我意外發現錢總是莫名其妙在少,進賬出賬對不上了。”

“不是我用的,就沒別人了。如果是有急用沒來得及報備可以理解,我也不會說什麽,補個發票的事兒呗。但我沒把話說穿,他們還以為我不知道,口子越來越大了。那時候我才發現,他們倆找上我不是單純想做救助,而是把志願救助這回事當成了一個商機、一筆投資,用情分加碼,用愛心開路,打着動保人士的旗號,空手套白狼。”

“吃善款,來得多容易啊。”中間那些細節岳光不欲再提,只一言帶過,“我和他們商議,說不要忘了我們的初衷,也不要忘了基地非盈利組織的性質——你知道他們說我什麽嗎?我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被他們說天真、說我是個不動腦子的浪漫主義,還打趣我說,委屈我自個兒做菩薩了。”

岳光嗤笑:“以前兩三萬、三四萬都是小打小鬧,最近這一筆五十萬的捐資數額太大,他們終于坐不住,要把‘留辛苦錢’這事兒放到明面上來了。”

“我們一直有條原則,工錢只發給安保、後勤、清潔這些維持基地基本運轉的人。不讓吳健他們動這個錢,我合理合法的,他們是想用情分消磨我的信譽;動這個錢,貪污善款還要算我一份,我能不讓他們滾蛋嗎?”

吳健他們希望岳光能圓滑一點,不要這麽軸,吃點小錢這種事,心照不宣就完了,大家相安無事不是皆大歡喜嗎?

——可岳光偏偏就要軸這一下。

吳健說他沒錢絕對堅持不下來、做不長久。

岳光就偏要咬牙做給他們看。

心中有所堅守的人都不該被埋沒在世俗長流裏。

鐘秦安靜聽着,聽到這裏就問:“所以你剛才把他氣跑了——現在就算是拆夥了?”

“我把他氣跑那是輕的!你怎麽不說他都快把老子氣死了呢!”岳光擡手就往鐘秦腦袋上糊了一把,“賬目上的窟窿眼我得堵上,誰讓我沒有慧眼只識狗熊呢,也不能讓好心人的錢打了水漂,等我把這事兒了一了,清算完了就拆夥。我最近忙不開,要多去跑跑贊助,店裏還有生意,基地得有個人照看。既熟悉基地,又熟悉醫院,只有你最合适,真的,你來幫哥吧。”

岳光把連日奔波勞碌的倦色斂斂幹淨,認真道:“我們收容的動物大都是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雖不如人命值錢,但哥跟你保證,我絕不是吃蚊子腿長肉的那種人。”

鐘秦輕聲嘆了嘆,松口:“……要我做什麽。”

“也不需要做太多!”岳光見他八成答應,心裏一邊松了口氣,一邊暗自好笑自己勸個毛頭小子還得花這麽多功夫,說,“因為這筆捐資,麻煩事一件接着一件,我最近實在騰不出手。這不,基地馬上要來三個志願者,大學生,以後會長期在這兒做,你幫我帶帶他們就行了,争取早點把手頭的事情分出去。”

鐘秦覺得初中生帶大學生這個邏輯看起來不太正常,誠心建議:“你不考慮雇個人?管理崗。”

岳光卻搖搖頭:“這個先例不能開,你我都是志願者,‘有歸’是志願者組織,你聽說過志願者拿錢辦事的嗎?——話又說回來,如果臨時招來一個不了解基地情況又不需要我付錢辦事的人,我不安心。”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岳光打算盡快把吳健他們的事情處理掉,要趕緊把他們從基地的一幹事務裏摘出去,以後只把基地交付給值得信任的人。

鐘秦聽了他這套給錢不給錢的矛盾考慮,嗤了一聲:“你還挺難伺候。”

岳光沒反駁,笑着說:“你就不一樣了,你每個假期都在,開了學有空都還過來,又把我引薦給了你爸,現在我們這兒的病號在你家醫院看病都還打折呢。”

“你小子心是在這兒的。”

“那什麽,你多大了今年?我記得我跟你爸聊過一回,他說他做的後悔事兒不多,晚一年才送你去上學算一件——本想讓你多玩一年,誰能想到你腦子這麽好用呢,說早知道該五歲就送你去讀書,白白多養你一年又見不着回頭錢……”

鐘秦:“……”

岳光舒心了就開始東拉西扯:“十五了吧,哦,你是九月生,這不馬上翻過去就十六了嗎……才十六?你這是吃什麽長大的這麽高?看着跟十七八似的,怪老成,能行,挺騙人的——正好,在我這兒不用什麽勞動合同,我也不算雇童工。”

“把你那什麽寒假作業都打包來,以後我去給你開家長會好吧!”

岳光聳聳肩,前腳變着法兒地表揚完人,後腳就開始胡亂攀關系:“還有啊,叫我一聲哥能難死你嗎?”

鐘秦變聲期剛過,聲音不大清亮,有些低,配上他那張小小年紀就初見渣男模樣的臉,說起話來自帶嘲諷特效:“哥。你籠絡人都靠話療嗎。”

岳光反應了一下,打了鐘秦肩膀一拳,失笑:“……小狗崽子。”

岳光想了想,擡手在桌上拿了份志願者項目的詳細內容介紹,放到鐘秦面前:“三個人,雖然不多,但做這些夠了,随你用。”

鐘秦雖說打算幫岳光這個忙,但再天才的少年也是少年,要讓他去安排別人,也并非一件易事,因此他還是略有些遲疑:“你就這麽放心?我說話不一定頂用。”

岳光一甩手,大有基地交給鐘秦都比交給吳健更妥帖的感覺:“你這學神歷史好嗎?知道多爾衮跟皇太極出征蒙古的時候多大年紀嗎?也就比你大那麽一丁點兒罷了。”

鐘秦直接給他逗笑了:“多大臉,自比皇太極?”

“啧,你這小狗崽子……”岳光再次放棄饒舌,撂下話,“不是皇太極也不能讓人家欺負了自己弟弟,你大膽做就行,誰敢給你甩臉子,讓他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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