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我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父親奉行的那種“俠義”并非空談,而是真實存在的。
那天傍晚,我回到了戚家的老宅,這棟居住了我們祖孫三代的宅子,頭一次如此空蕩和寂寥。
偌大的門院裏不僅沒了人,也沒了聲音,那些平日裏時刻存在的,潘嬸翻動馬勺的聲音,洗衣服的大嫂在後院措衣的聲音,長工鑿實瓦片的聲音,籠中鳥啾的聲音……全都不見了。
那些昨天還有人使用過的家具,仿佛在一個時辰內就蒙上一層厚厚的塵灰。
我在父親最經常坐的椅子上坐下來,看着地上的菱花,不由感到一陣沉重。
我清楚自己為了一份無果的愛情留在香港,沒有人可以理解我的做法,因為他們都沒有經歷過和我一樣的愛戀。
我明天還是要回到船上去,那裏的漁夫們需要我,穆兄弟,勞二哥都在等着我,惜朝也在等待着我。
但是那天晚上我留在了家裏。也許是為了追悼我在這裏度過的二十五年歲月,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床上已經沒有被褥也沒有枕頭,我穿着衣服躺在生硬的木板上,睡了過去。
第二天的早晨,隆隆的飛機轟鳴聲把我驚醒。
我打了個機靈,剛從床上爬起來,就感覺到一陣房搖地動,房梁上的灰渣一下子落在我的頭頂和肩膀上,我整個人立刻就清醒了。
緊接着,外面傳來高射炮彈轟塌房屋的劇大裂響,房間的窗戶嘩啦一聲裂開了,一股濃煙從窗外騰了進來,我穿上鞋子,迅速地向門外跑去,這時候,穆兄弟沖進院子,一見我就大喊道:“不、不好了,大當家的,我們的船——”
我腦子裏轟的一聲,在他還沒有說完之前,就發狂一樣沖了出去。
大街上已經亂成一團,人們四處逃竄,提着巨大的箱子和行李,腳下的路面上布滿了瓦片和廢物,濃煙從高空散下,家卷着遠處炸飛過來的木屑、瓦礫,猛烈的炸彈爆炸聲幾乎要刺穿我的耳膜,這陣仗就像地震一樣,簡直像世界毀滅一樣,附近的民房被炸彈擊中,頃刻間就化為烏有。
我心裏只有焦急,我大聲吼:“他呢?他為什麽沒跟你在一起?”
穆兄弟顯得委屈而惱火:“日本人的飛機來的太突然,先是銅鑼灣,轉眼就到了九龍港,他讓我來找你,我以為來得急……”
“來得及什麽!”我向着天上飛過的轟炸機大罵一聲:“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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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穆兄弟不要命的向九龍港奔去,我們現在根本找不到一輛車,人力車夫棄車而逃,有些人慌錯的從家門跑出來就連衣服都沒有穿整,地上那被炮彈炸裂的陷坑,足足有一米多深,道路的龜裂延展出十幾米遠,有的人崴了腳,倒在路邊哭了起來,我跑過去把她扶起來,立刻又站起來向前跑。
遠遠地,我們已經能看到海,九龍灣已經沒有船了。
那一剎那,我的心幾乎也被炸彈炸裂了。
我的耳朵裏,不知是因為震動還是眩暈在渣渣的作響,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天空中至少有七八架飛機,炮彈從飛機上扔下來,落在附近的海域中,落在碼頭上,那些船被炸裂成幾截,我們的大型漁船,已經變成了廢銅爛鐵扔在海面上,船尾的一角卡住了碼頭的倉庫,懸挂在海上,附近幾十裏,什麽也沒有了,轟隆隆的,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幾乎就要崩潰,抓住穆兄弟大叫:“他呢?他在哪?他是不是跳海了,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已經回去了!!!”
所有人都在往外逃,我們兩個卻迎着頭頂的炮火向碼頭上狂奔。腳下全是焦黑的廢物,我滑了幾個跟頭,褲子扯裂了,一顆炮彈在我們十幾米外爆炸,強猛的氣流卷帶着鐵板和船的機械碎片,撞在我的身上,擦着我的臉射過去,我的頭挨了一下,立刻流出了大量的血,肩膀也開始劇烈的疼痛,穆兄弟拉起我的手,迎着濃煙向碼頭上狂奔。
那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也是噩夢。
我說過,如果他不見了我一定會去找他,直到找到他為止。
碼頭上的倉庫全都變成了廢墟,貨物從撕裂的鐵皮倉中流出來,散了到處都是,我們一腳深一腳淺的亂走,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四處張望。
我的心情已經不僅是焦躁,而是絕望。
突然,濃煙裏傳來一聲:“大當家的……”是勞二哥的聲音!
我聽到這一聲,全身的血一下子沸騰起來,我向着濃煙裏那團黑影跑去,到了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我終于又看見了惜朝。
他躺在碼頭的廢墟中,全身抽搐着,那條魚尾正在流血。
他看到了我,兩只眼一下子亮了起來,就像又看到了希望。
我發瘋一樣撲了過去,抱住他,同時,他也緊緊地抱住我。
不論是在什麽時候,能夠擁抱他,都是我的幸福,哪怕是臨死之前。到了這時候,就算一顆炮彈炸下來,我也覺得心滿意足了。
我剛要把他抱起來,就聽勞二哥道:“不行,他的尾巴……”我看向惜朝的魚尾,那條覆滿鱗片的尾巴已經有大片的魚鱗脫落,傷口裏淌出鮮血,我道:“惜朝,你必須快點回到海裏去,我現在就抱你下海。”
他突然揪住我的衣服,奮力的搖頭,“不!”
“我要和你在一起!”他堅決地說。
眼淚沖刷着我的臉,我明白他的決心,他不要回到海裏去,哪怕是炮火連天,他也要留在我身邊。
“大當家的,我們快帶惜朝走,這地方不安全!”穆兄弟大吼道。
幾乎是在我們逃離碼頭的一瞬間,整個碼頭塌進了海裏。
老二哥把大褂脫下來,把自己的衣服和穆兄弟的衣服系在一起,蓋住惜朝的腿。我們一直跑進了港督府附近的教堂裏,逃離了戰火蔓延的街道。
教堂裏有很多受難的人,無家可歸的人,大人和孩子擠在一起,到處都是哭聲。
我們攢在一根柱子下,惜朝已經在我懷裏暈厥了。老二哥和穆兄弟的衣服也被他魚尾上的血浸透,我哆哆嗦嗦的掀開那件衣服,他的尾巴已經不在了。
他的尾巴變成了兩條血淋淋的腿。
這兩條腿無力的搭在我的手臂上,我檢查了一下他的傷痕,還好,雖然血流了不少,但沒有嚴重的創口,到了臀部和胯部,血已經不怎麽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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