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一、
我心疼的要死,抱着他向教堂二樓跑去,我推開神父的房間,翻箱倒櫃找藥物和紗布,幾個修女看到我們,讓我把惜朝放在神父的床上,開始幫他止血消毒。
此後的兩天裏,我一直陪着他。
他當天晚上就醒了過來,雖然還在低燒,但是他的傷口已經完全不流血了。有個修女給我們送來了幹面包和水,我把面包掰開,用水泡軟了喂惜朝吃。
他看着我,一臉幸福,仿佛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對我說:“我終于是人了。”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一把将他抱緊,吻住他。
外面的戰火還在繼續,但是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把我身上最後的錢給了教堂裏的修女,讓她們多買些藥物和食物回來,這地方的人總是缺少不了這兩樣東西的。
兩天後,惜朝退燒了,但是他依舊無法走路,他不習慣像人那樣用兩條腿行走,我拜托這裏一個認識我的修女照顧好他,和穆兄弟勞二哥他們一起出去,頂着炮火尋找那些被丢下的孩子和傷者。
香港戰役開始了。據說有三十六架輕型轟炸機空襲了機場、九龍水,在廣播裏,我們聽到珍珠港偷襲的消息,就在那天,太平洋戰争爆發了。
日本陸軍已經開始進攻新界。我們三個人親眼見證了垃圾灣防線上的英軍,略作抵抗後紛紛撤退,那時候我們正在路邊的瓦房裏找吃的和舊衣服。黃金山已經打成了廢墟,連英軍的步兵營長都死了。九龍被完全占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整個九龍半島都被日本占領,香港總督府的政要被挾持在油麻地碼頭。
那時候我就知道,守不住了,這場戰争很快就會以守軍的全面失敗告終。
歷時十八天的香港戰役,結束了。
我們在教堂裏度過了二十五天,然後我回到了戚家老宅,那個時候,這座宅邸已經不再屬于我了,我悲憤的在門口大聲叫罵,那些守門的日軍根本不理會,我沖上去砸踹那兩扇黑漆大門,被他們用槍頂着轟了出來,勞二哥和穆兄弟把我攙回貧民巷,那時候我已經萬念俱灰,我知道,自己從戚家大少爺,變成了一無所有的窮鬼。
我們四個人居住在貧民巷的兩間瓦房裏,還有更多的人無家可歸。對于戰争帶來的一切,我們也只有承受,無法反抗,無法不接受。
在之後的幾年裏,我只有惜朝。除了他,我一無所有,沒有錢也沒有身份,連衣服都只能穿最破爛的。穆兄弟是我們之中最堅強的,他從街邊找到一輛沒有車夫的人力車,開始做拉車的,養活了我們三個人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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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無法振作,惜朝守在我身邊,他對我說,至少我的親人還在,兄弟還在。戰争結束後的十幾天裏,我每天都去銅鑼灣的碼頭上遙望遠方的船只,我希望能夠找到一艘船載我們去美國投奔父親,但我始終沒有找到。
貧民巷是什麽地方?
在這裏,你随處能看到老鼠,所有的家具器物都是損壞的,瓦房的屋頂似乎随時可能坍塌,我們用報紙糊住牆壁和窗戶的缺口,以防灰塵落下。地上只有青磚,鋪路用的那種青磚,我們就像回到了古代,在一夜之間,我從一個大少,變成了窮光蛋。
起初的日子并不好過,我不适應這裏的生活,非常沮喪,漸漸的也就覺得沒什麽了,就像惜朝說的,至少我還有兄弟,至少,我不是還有他呢麽?
勞二哥去碼頭上做苦力,我也跟着去了。
我們的工作就是把沉重的箱子和麻袋扛上船只,再把船上的貨物運到碼頭的倉庫裏。過去我做船頭的時候,常常看見長工們這樣來來回回的做工,而當我親力親為,才發現這苦力并不好做,船梯往往并不結實,而且狹窄,一腳踩上去,人就有可能摔下來,或者摔壞貨物,那麽這一天就算白做,一分錢也得不到。
我的手被摩出了血痕,傷口潰爛化膿,最後掌心裏生出大量的厚繭。我每天從碼頭到住的地方,都要經過賣叉燒的熟食攤子,我每次路過都會想起來,惜朝第一天來船上的時候,我在這裏買了一包叉燒帶回去。
那是他吃的第一頓“屬于人類”的早餐。
現在我卻沒辦法給他買這樣的東西吃,我每天賺的錢只夠買兩三個餅子。
我看着那些攤子前頭排隊的人,心裏非常難受,作為一個男人,讓自己喜歡的人食不果腹,這種窩囊和憋屈,我忍受不了。
我有兩三天沒吃飯。
我每天在街上逛游到很晚才回家,給惜朝帶些他能吃的東西,他問我怎麽回來的這麽晚,我就說和工友在外面吃過飯了。
三天之後,我給他帶回來一包叉燒,非常少,裏面大概只有四五片。
他看着那只油紙包,仿佛有些納悶兒。
我說:“這是碼頭上一個朋友的太太做的,我們在外面已經吃飽了,你也嘗嘗看。”
他拆開紙包,吃了一口,沖我笑了。
第二天我正在碼頭上幹活,遠遠地就看見惜朝來了,他一瘸一拐的來到到處擺放着麻袋和箱子的貨區,把一條投濕的毛巾和一個還熱着的鐵飯盒交給我,我看到他褲子上的土,就知道,他在路上一定又摔跟頭了。
他是來給我送飯的。我打開飯盒,昨天我買回去的叉燒就在裏面,他只吃了那一口。
那一天,我坐在石階上看着海,發誓要讓他過上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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