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跑上樓去,撒丫子朝葉子安的房間狂奔,猛然推開門,房間裏竟然空無一人,空氣裏還隐隐的帶着酒香。我剛要走開,卻想起了那書架後的小隔門,以及無數在槅門後的小竹筒。抿了抿嘴,我走過去,我早就記過,葉子安抽出的是第三行從左數第六本書,我拿出那本書,卻掉出一張疊起的薄紙,落在我腳邊。
撿起紙來,我展開,發現那明顯就是葉子安的字跡,提筆間就帶着一種肆意與潦草。
“我知你會因林家之事來找我,那隔門後的東西,慎用。若是想問大牢在何處或其他的,稍等片刻消息就會送上來。”
“莫要心急,莫要涉險。林家必定倒,別做無謂的事。”
“左數第二個小櫃裏有三百兩銀子,拿去打通關系。”
“今日我回不來,不必擔心。”
葉子安竟是将我心思猜個透,把紙夾在這裏,也就意味着他料到我會來利用柳屋的情報。
最後那個‘不必擔心’,說得倒真是自作多情,哼,誰會管他!
我把紙塞進袍袖裏,去拿銀子,不小一包銀子,沉甸甸的,我樂滋滋的先往自己荷包裏塞一些。卻在小櫃裏又發現一個小紙團,字跡比剛才更潦草:“長安街東邊有家香酥烤鵝很好吃,作關系兩百兩足矣,剩下百兩留給你花的。”
我又吓了一跳又喜上眉梢,這家夥早就猜到我會中飽私囊啊。不過既然你都這麽說,我不搓一頓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
揣着銀子,我用隔門後的小竹筒問出了大牢的位置和目前的狀況,悄悄離開了柳屋。
當然這個悄悄想來也只是我單方面覺得——妄圖爬牆溜走,奮力爬牆結果爬上去跳不下來了,騎在牆頭半天,被一幫公子圍觀嘲笑着,最後還是李管事拿了個梯子過來,我顫顫巍巍的爬下來。走的當真是無人知曉啊……
我揣着銀子,往大牢那邊走,林晴自然是打入天牢,不過林家的那些兄弟啊遠房親戚啊近侍之類的,都是關在盛京的牢裏,換句話說,這些人連進入天牢的資格都沒有。我弄了個鬥篷,往衙司走過去,卻在門口被攔住了,其實來探望的人不少,許多都是自家兄弟或兒子在林家做下仆,也被抓了,正苦苦哀求着門口的獄頭。我看着甚至隊伍裏還有一兩個女人。
這年頭女人要是被傷了,可不是挨幾下板子就能了事兒的。那隊伍裏幾個女人也頗為不要臉的往裏沖,獄頭可有點攔不住了,索性也就那麽一兩個女人,他粗着嗓子喊起來:“只許女子入內——其他人一律不許進。”
幾個男人嚷嚷起來了:“這年頭探監都分男女,我還莫不如重新投胎呢!”
我遠遠觀望了一會兒,也沒見着有一個男人能進去探監的。清琅被帶走,只能是關在這裏,蹲在門口大獅子那裏我啃了兩口包子,拍拍屁股又走了。
沒過多久,我換了套女裝回來了。我的确是很想給自己置辦一套什麽雙開襟裹胸流蘇襦裙之類的,再帶一頭步搖扭啊扭啊的娉娉婷婷進去,但考慮到我以後穿女裝的幾率幾乎沒有,置辦一套像樣的衣服首飾又花錢,有那我不如多吃幾只燒鵝。
索性我就穿了個短打夾襖外加一條舊蘭花裙子,裹了個大紅頭巾,拎了個雞蛋筐。就這一身,我還是花了兩錢銀子找路邊大嬸換的。在自己臉上抹點灰,我挽了個奇土無比的女子發髻,縮着脖子往獄牢門口擠了過去。
“大哥,俺……俺想進去看看俺小相公——”我擠到最前面,手裏拿着兩個雞蛋就往獄頭手裏塞。他微微一驚,滿臉不耐煩:“看什麽看,林家這可不是小罪,哪是随意就能探監的!”
喂喂,我剛剛看到一個女子給你塞了十幾兩銀子就過去了。
我費力的脫下一只鞋,一臉肉痛的從襪子裏拿出四五兩銀子,塞進那獄頭手裏。“官老爺,這是俺的一點心意。”
那獄頭一臉抽搐的拿着我那或許帶着腳臭的心意,不再想看我的招了招手,示意讓我進去。牢裏黑而潮濕,還有古怪味兒,我弓着腰用頭巾擋着臉,四處亂瞟搜尋着清琅的身影。
林家的下人和遠房親戚未必會抄斬,但必定少不了要拷問責打,而且估計都會發配奴籍。我知道清琅喜歡穿青色衫子,就不斷的看哪裏有青衫子的男孩兒,總算是在裏面一間牢房裏找到了清琅。
他倒是沒受什麽委屈,衣服有點髒,不過臉還算幹淨,沉着臉皺着眉頭抱膝坐在裏面。他相貌一直屬于稚嫩又有點帶肉的,笑起來一定很好看。清琅長大了一定不比京中那些貌美貴公子差,可他卻總是撇着嘴角,不是一臉傲氣鄙夷,就是沉眉凝重。一個屁大點兒的孩子整天腹黑的算着銀子,還默默支撐着我失憶之前留下來的僅剩的一點産業,我不知他到底在堅持些什麽,突然有一種愧疚感。
就好像是他早就跟了我好多年,我卻沒讓他享着福一樣。
“清琅清琅——”我十分敬業的演着戲,撲在欄杆邊帶着哭腔的喊:“你怎麽進牢子裏了。”
清琅愣了一下,轉過頭來看見我的樣子,一臉糾結。他弓身走過來,一間囚室裏關了不少人,他豎眉低聲說道:“你來做什麽!還弄成這副樣子,你是要找死麽!”
我一臉憋屈:“你以為我願意啊,我要是不扮成女人,哪能進的來。而且這事兒非同小可,我實在放心不下。”
清琅看着我,嘆了口氣:“沒事兒,我很快就會出去的。”
“你別做什麽傻事兒啊,我知道你是林家人,可現在絕不是認親的時候。”我捏着他的手。
他瞥了我一眼:“在你眼裏我就蠢成這樣麽?”
……抱歉,我把你當做趙汐了。
“不過謝謝你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極其別扭的把臉扭到一邊去。
“謝我?”
“我知道的,你那天給了林晴一個錦囊,是告知林家将會被抄家的事兒吧。林晴還是提前做好了準備的,至少幾個遠房親戚被送走了。”他垂着眉毛,模樣一點都不乖順。
啊。那事兒啊。我的确是猜到了林家要倒,當初只是為了瞞過葉子安才表現的如此驚訝。給林晴發出警告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林家曾經跟失憶前的我有合作關系,林家這麽大,若是我提前告知,必定會有一部分真正掌握商權的人被林晴偷偷先送走,那時候我再派人以親和的姿态安頓他們,那麽我就能和林家這幾條漏網之魚合作了。
“離開京中的有誰?”我問道。
“我十一哥,還有幾個遠方親戚。出去我再與你細說,我知道的,你從失憶一開始就不會坐以待斃的。”清琅握着我的手:“只是阿召,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無用,當年你對子安那麽好,他卻叛變。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會信我了,相識十幾年的人都會背叛,更何況我當時還是你撿回去的。”
你是林家人,我又怎麽會撿你回去?我默默吞下疑問,只是想到葉子安,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欣喜與難受糅雜,實在是……而且我記得葉子安說他是孤兒,想來現在冠上葉家人的身份,也是溫溟給安排的吧。
“他知道我是女子麽?”我瞟了瞟四周,壓低聲音。
“怎麽可能會不知道,你們一起生活這麽多年,雖然溫溟給你吃了藥,讓你年輕的時候發育出現問題,不過他也是早就知道你是女子的。更何況他性格那麽謹慎明事。”清琅說道。
“藥?”
“唔。也沒什麽的。”清琅偏過頭不願多說。“今天估計問完話就放人了,你只要說是我鄉下的未婚妻就好——”
他話音還未落,突然我聽到外面一陣喧鬧,一行人走入大牢,領頭的是兩個男人。
“所有探監的女人都要過審!都過來乖乖接受問話。”其中一個文官打扮的男人說道,語氣實在是大不敬,立刻引起了幾個探監女人的反感。這年頭女人都被捧到雲端了,敢這麽說話的男人可不多啊。
我心裏一驚,清琅抓着我的手,輕輕搖了搖頭。我立刻低頭,乖乖站到一邊去。幾個女人懶懶散散的站在一處,絲毫不怕所謂的問詢,我卻有些緊張,只怕這領頭的兩個男人是京中貴族,若是曾經去柳屋見過我的樣子,我就完蛋了。
那個文官來提各牢房的人,一個個排隊進入裏面的問詢室,他只負責問訊犯人,而與他同行的另一個男人只是遠遠地站着,仿佛漠不關心。旁邊的女人都顯得很大膽,我也不好裝作害怕的樣子,跟他們一起擡頭四處觀望,才看清了那個與文官同行的男人的相貌。
他個子在男子之中絕對算矮,也就跟我差不多高,戴着黑色梁冠,長發一絲不茍束進頭冠中,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陰沉着臉,眼窩在狹長眼睛上投下陰影,顯示出不耐煩與陰郁來,看樣子不過是二十出頭,卻壓着嘴角,一臉冷漠嚴肅。雙手環胸倚在牆邊,斜着眼看那文官問話。
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瞥眼看來,我驚了一下正想低頭,卻看他眯了眯眼睛。
喂喂,這是在威脅我吧!
“沈督軍,大人讓小的傳話說,您先審問那些女人吧,問完了就放出去。”裏面的文官派人來說。姓沈?沈鐵然的弟弟?
那沈家的小矮個哼了一聲,算是應答,然後朝我們走過來。我莫名的縮了縮,那陰郁男人竟徑直朝我走來,我看他站在我面前,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仿佛才看清我,一聲冷笑,低聲道:“你倒是有本事。”
我被認出來了?!我驚得連忙就想去擋臉,突然腹上巨痛,一個趔趄就摔倒在地,捂着肚子痛的都要說不出話來,模模糊糊的看着他剛剛收回的拳頭。
他還打我?!
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啊小哥!
痛的我都快抽搐了,他卻蹲□來,低聲問我:“姓名。”
“劉召……”
“你來探望誰?”他極其惡劣的垂着眼睛看我,一腳踩上我的小腿,狠狠的壓着問道。
“我家小相公……”我痛得都要說不出話來,這家夥還真下得了手!
“你竟敢打女人!”旁邊一個女人尖叫着說道,她明顯是怕自己也慘遭毒手。這沈家矮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閉嘴。”
“你你你……”這盛京女人何時見過男人打女人的,她還要再說,卻被同伴捂住了嘴,對方可是沈家人,她再鬧騰下去也絕無好處。
我痛得都想破口大罵,卻又慫逼的怕他再抽我。
“你的小相公?呵——你挺有本事啊。”他又一腳踩過來,痛得我一聲慘叫,反手抱住他的腿,一口狠狠咬下去。
……“我的褲子好吃麽?”他垂着眼看我。
我竟然沒有咬到肉!
一臉痛苦憋屈,我松了口準備再咬下去,他就跟踹包裹似的一腳踹開我:“給我指指你的小相公是哪個啊?”
我猶豫着要不要說出清琅來,清琅卻看見了被打的我,連忙喊道:“沈七爺,是小的!”
這沈七郎回頭看到了清琅,似乎愣了一下,那狹長的眼睛陰沉沉看着我:“滾,別摻和到這破事兒裏來。你那……小相公,要是沒有關聯今天就會放出。”
我聽了這話還不連滾帶爬的就要往外跑,連那裝雞蛋的筐都來不及撿,就往外跑。
蹲在外面的大石頭獅子旁邊,我極其憋屈的揉着自己的小腿,這沈七郎不止姓甚名甚,我遲早要報仇!咬着懷裏的餅,我一臉灰塵狼狽不堪的想着。不過他應當就是沈鐵然那個跟随他帶兵打仗的弟弟了,這沈家人都跟我有仇麽?
我吃了兩三個餅,在門口呆了好幾個時辰,實在是不等到清琅出來我就放不下心。蹲在門口我想了好多事,暗自把林家的事兒和葉子安的事情分析了個遍。
如今我也并非是什麽勢力都沒有,溫召失憶前不論是在朝中還是在江湖,都有不少引線,這些都不是幾個月會被發現清除的。比如說那些因為被我留宿柳屋而貶官的年輕官員。不過我覺得那些人看似是我分散到全國各地的毫不張揚的棋子,只是障眼法,為了吸引溫溟的目光與監視罷了。
我查閱了這幾年非世家弟子而入朝做官的新晉官員,特別是那些并不怎麽被重用,默默無聞甚至可能從來未升職的。約有十幾人,科舉成績一般,而且他們大多絕不出入柳屋,仿佛是清高而鄙夷世家作風。按照我的思路來,如果朝中要安插棋子,這些人再合适不過。
于是幾日前我大膽的直接修書一封,署名召字,讓清琅派人送去,果不其然,那些人正是我的勢力。
而就在幾日前我送錦囊給林晴的夜裏,林晴當機立斷将家中幾位看似最不重要的兄弟喬裝成下人,光明正大出城。而接應林家這幾位漏網之魚的,正是我手下朝中之人。
林晴頗有壯士斷腕的勇氣與決然,或許說她太了解溫溟的專橫與狠絕。用自己,父母幾位丈夫以及孩子的性命來換取林家權勢的轉移與血脈的延續。她若是稍有心軟,想要把自己的孩子也送出城,那麽死的不僅是她和那個必定會被抓回來的孩子,還有身系林家真正權利的兄弟。
只有用幼子之死,才能掩蓋真正想要送走的人。
那夜,林晴的幾個遠親兄弟被送出城的時候,我也偷偷跟去了,在夜色裏看着了一位面色蒼白二十三四歲的男人端坐在馬車中,面容與清琅極其相似,那眼裏已經沒有恨或不舍這些情緒,有的只是麻木。
我看着他們一行人步行進入森林,走去換馬的地點,夜色吞沒了他們黑色的披衣,我看了一眼身邊年輕瘦削的女人,正是一年前中舉的二甲,名為艾婧,如今在大理寺混個半死不活的審理案件官職。她比我矮了一些,夜色裏我的鬥篷兜帽把自己的臉淹沒在陰影中,她突然開口:
“召公子為何還會信任我們。我可是知道您已經風光不再,随時我都可以倒戈,把您之前的事情托盤而出呢。”她笑起來,頗有幾分意味深長。
我扯了扯兜帽,準備往回走去,輕笑道:“呵……我可不是信任你,我是信任自己。”
信任失憶前的自己有眼光選擇值得信任的人,信任自己的能力。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是個流弊的人,否則清琅也不會追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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