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小主?醒了麽?”我隐隐感覺一只手在拍打我的臉,我身上冰涼,仿佛是沾滿冷水的衣服貼在身上,難受極了。意識有些模糊的,我呢喃了兩聲,費力睜開眼來,一位肅容的高個女子坐在我身邊,我渾身滾燙又沒有力氣,耳邊傳來水聲,只感覺到自己也跟着浪頭搖擺着。

“這是在哪兒?”我費力坐起身來,卻看着胸口衣服敞開,有布條潦草的包紮着,已經清晨,陽光照着卻帶着秋的冷意,我和魏茜坐在一艘小船上,她手執船槳,和我一樣渾身濕透。

“你昏了約莫兩個時辰,現在我們正在從溯江上游往下,沈家人似乎派人在追我們。”她沉默而焦急,我感覺到手腕上一輕,低頭看去,白淨的手腕上并無銀镯的存在。“我的镯子呢?”

“在這裏,在我以為你要死的時候,镯子碎成了好幾塊,裏面掉出了幾只蟲子來,那蟲子咬在你手腕上,我看着你的臉色就好了很多。本來胸口中箭,又浸了冷水,我以為你是活不過的。”她打開一個小藍花布包,我看着裏面斷成幾截的銀镯子,還有幾只黑色的蟲屍,手腕上有一個紅色小鼓包,應該是蟲子咬過的痕跡。

趙汐送我這個果然是為了護我麽,也不知這是什麽蠱,竟能救我一命。

“怎麽會到江上來,又弄成這副狼狽樣子。”我收斂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把紅色嫁衣撕成布條,躲進小船的草棚中,潦草的給自己裹上胸,只穿着白色單衣挽起了男子的發型。魏茜看我走出來的模樣愣了愣,我把臉上剩下的一點妝容洗淨,收撿了我放在衣中的小物件。

她顯示出恭謹的态度來:“沈家七郎看我帶走您後竟放棄在塞北軍城下留守,帶着人馬直追我們而來,那些手下竟各個武功不俗,我被追的實在沒法,他又一副狠意,連接在我身後放箭,我無法只能帶您躲入溯江中,本身溯江邊就有我們備好的船只,他們卻一路緊追不舍,就在不久前,我還在岸上看見沈家人的身影,不斷對我們放箭要求我們停下船。”

我坐在船邊,寬大的白色衣袖落入水中,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臉色也發白。

“繼續順流而下,我記得溯江連接幾大城,下面要到什麽地方了?”我拿起衣服裏之前裝的小竹哨,把玩着問道。“約莫着要到攸城了吧。”

“您沒猜錯,再過幾個時辰,大概傍晚就要到攸城了。”她垂頭說道。

“那我們要提前改道了,恐怕沈霖已經在攸城準備好了攔我們,不論是水路還是陸路。這會兒沒有逼得太緊只不過是已經在前方攔出了天羅地網。”我捏了捏小竹哨,下了點心意。“若是我的武功也有你這麽俏就好了。”

“公子當時在城牆上拔劍擋下第一箭時,轉腕手法是極利落的,我自認練武多年也不如,怎麽會……”魏茜問道。

我頭也沒回,望着船頭的波光粼粼,擡手給她看了看我的手腕,她看見傷疤輕呼一聲。我瞬間還是有那條件反射的,只是連一箭都擋不住,勉力擋下卻讓手腕都受了傷,如今右腕痛極,被挑了手筋的舊傷仍在,我恐怕連普通的重物都拿不起來了吧。

“你倒轉口快,已經叫成公子了。”我笑起來:“慢慢劃,離攸城雖說不太遠,但若是當做游覽風景慢慢去,估計夜裏才能到吧。”

“這沈七郎為何還窮追不舍。”魏茜一臉憂色。

“表面來說,他是想讓塞北軍背負殺了岑家小女的罪名,然後先斬後奏,以此為由攻打塞北軍,而且他們手裏有塞北軍與流寇勾結的證據,就算聖上想要治罪,他們也只是輕罪,而塞北軍女将卻背負幾大罪名,不得不被滅。若是抓不到我,那哪兒來的證據指責塞北軍,又哪兒來的屍體,在事後向皇上禀告呢。”我敲着船沿,說道。

沈七郎看起來是個不懂得圓滑的性子,在對岑瑟的态度上就看出來。這計謀恐怕是沈鐵然這老狐貍想出的。

而溫溟早就猜到會有這麽一出,所以讓跟沈家有糾葛的我來扮演岑瑟,就是等着看沈家方寸大亂,好讓她遠在盛京也能看清楚事情真相再做計劃。我現在想起來,不得不要嘆她這多重試探妙極。

不過,我覺得這些事背後還有些我不知道的深意。

“那實際上呢?”她問道。

“實際上啊……我跟沈霖有私情。”我笑着回頭:“至于多深的情,我現在大概是了解了。他約莫是不放心我,又滿是愧疚自責才來找我,但他的手下來找的是岑瑟,而他只能找到盛京柳屋的溫召公子;他的手下想要的是我的屍體,而他只想看看我是否還好,到時候矛盾可就大了呢……”

魏茜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她看着穩重,卻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只是由于平時話少顯得成熟些。

“你說,到時候我一身男裝,沈霖他是認我好呢,還是不認我好呢?他是叫我岑瑟還是叫我溫召?他是該殺我還是該救我?”我的笑容越發肆意:“你說他該怎麽辦呢?若是不殺我,我可是要去京城直接彙報聖上,他和沈家又該如何呢?”

“公子對他沒有情麽?這麽做……不是太心狠了麽?你這教他如何選擇,若是真的出手傷你,他後半生又該多麽自責啊……”魏茜喃喃道。

“我對他啊……他對我來說就是半個陌生人。狠麽?無所謂了……我要逃出生天給自己辟一條路,只有這個辦法了。”我歪了歪頭,有些困意的倚在草棚上。

沈家是我的助力,是我一手扶持起來的……麽?越是這樣,我就越要在溫溟面前說出真相。溫溟若是真如十三郎說的那般多疑,那麽她只會信任那些讓她找到弱點的人,比如當年守着子安的我,比如為了排擠塞北軍出此狠計的看似利欲熏心的沈家。越是這樣的人她越放心。

不過葉子安已經……不再是我的弱點了。

這麽想着,魏茜放慢速度,木槳輕輕在水中劃動,之前在城牆邊的生死瞬間仿佛是夢一樣,溯江上甚至傳來了漁女的歌聲,我漸漸睡着了。

沈霖……抱歉。

“公子,我們已經被圍住了。”我坐在船中,夜色在江上濃重,我遠遠看着江對岸,一排排小舟上站滿了人,火把映得江面染上紅色,我看着對方架上弓箭遙遙相對。魏茜有幾分緊張的手握劍柄半蹲在我身邊。

“我剛剛的哨聲他們能聽見麽?”我偏頭問她。

“那時候她們還沒聚攏上來,若是沈霖武功與我差不多,那應當是聽不見的。”她低聲回答。

“那就好。”我站起身來,走到船頭,與對方遙遙相望。沈霖站在船頭,我看得見他的發冠和披風,也看着他似乎眯了眯眼睛。“公子,據我所知,沈七郎眼睛并不是特別好使,他十幾歲時似乎被煙熏了眼睛。”魏茜在我背後提醒。

“你倒是清楚。”我轉頭笑道,又正對着沈霖那邊人拱了拱手:“不知諸位官爺有何貴幹,小生在攸城附近游玩,不知可是影響了諸位的公事,若是如此那小生就要急着告退。”

遠遠地,沈霖似乎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可是溫召公子?為何出現在此處?”

“恰與恩客同玩而已,攸城的楓葉是有了名的。”我一把撈起一臉奴婢樣的魏茜,強挽着她,背後踹了她一腳。她連忙堆出一點僵硬的笑來,攬住我。

“我們正追查逃犯,查至此處,沒想到遇到舊友了。溫召公子,我們也多日不見,不如随我回軍營敘敘舊。”他竟然也被憋出了這些客套話,我以為他都不會說呢。

“我這裏正有佳人要陪,不得不失陪了。”我表現得很像個柳屋公子:“若是想要再聚,沈七爺不如來柳屋坐坐,雖說咱們之前舊情已斷,但您若是做客人,我還是願意陪陪的。真不行多交幾個樓裏的公子——”

他再聽不下去了,打斷我的話說道:“恐怕不來不行,逃犯正逃到此處,溫公子也怕難逃嫌疑!”

“我執意要走,沈七爺難道還會不顧舊情傷我?”我笑起來,帶着幾分冷意的笑聲透過江面傳得更遠,“沈七爺傷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差點就要命喪黃泉,您難道還不夠麽?您想要我怎樣,真的想要斂了我的屍體回去麽?”

遠遠地,沈霖抿了抿嘴唇,面色慘淡。

“我并非故意,若是知道……我絕不會傷你。”

“你已經選擇了跟沈二爺同路,就莫要再與我這勾欄院的人混跡在一處了。這多不好聽,督軍大人跟一個殘廢的勾欄院公子有舊情。”我特意把那殘廢二字咬了重音,也不知沈霖是否已經知道我手腳的傷,話語中故意自貶身份來刺激他。

也不知他的手下有沒有人知道我就是岑瑟,若是有人知道,恐怕不允許沈霖如此動搖吧。

沈霖似乎只能看清我模糊的身影,他澀聲說道:“你莫要這麽說……”

“沈七爺若是無事,我便走了。再攔我就說不過去了,你要是為了私情帶這麽多下屬來截我,也太說不過去了。”我說着就搖起船槳,準備離開。

“你這人也太過能胡扯!我們為何追你你應當知道得一清二楚!”沈霖背後一名中年男子斥道。

“那你說我是犯了什麽王法還是天生該死?”我冷笑,不理他。他似乎知道我就是岑瑟的假扮者,猛然拿起弓箭朝我射來,速度快的仿佛不給沈霖反應的時間!

我雙手握槳,哪裏躲避的開這飽含力勁的一箭。身邊的魏茜大驚,連忙拔劍格擋,劍尖挑開卻只是讓箭頭偏離了方向,裂帛聲與刺痛傳來,我痛呼一聲,不可置信的望向沈霖,他面色更差。

“你做什麽!”

“大人決定了道路就請認真走下去,如果讓這人逃脫我們是什麽下場你應該知道!沈家會被牽連——若是這些事被這小人告知聖上!”中年男子大吼,還要挽弓再來一箭,沈霖猛然拔刀架在他頸上:“你敢!到底誰是督軍!沒有我的命令你就敢率先出箭,單憑這一點,你就犯了軍紀!”

對岸混亂之際,我卻支撐不住,魏茜在我背後嘶聲哭喊:“公子!”

我表情算不上好,望向對岸的沈霖,澀聲道:“七郎……何至于逼我到此處,我為何來探查真相,為何不得不去回盛京,受誰之命身不由己你難道不知麽?”

沈霖聽見我說話的聲音,卻不敢再轉頭看我。他強忍着磚頭的沖動,厲聲對中年男子說道:“你這是擾亂軍心!”

“大人!諸位快放箭,不要讓那小人逃走!萬一他禀告皇上,遭殃的就是我們沈家軍!”

“胡言亂語,既然知道是沈家軍就應該明白誰在這裏說話算話!”沈霖沉聲說道:“你再這樣喊下去,我幾乎要懷疑你是否是對方來擾亂我們的奸細了!”

“大家放箭啊!”那中年男子執意大喊,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許多人意動,又聽了我那些關于溫公子與沈霖私情的對話,更是拉弓朝我放箭而來。

我面色如紙,魏茜抱起我來,猛然跳入水中,箭矢帶着短促的鳴叫刺入水中,我在水裏聽不見沈霖又說了什麽,那邊又發生了什麽,只是感覺到密密麻麻的箭矢好幾次差點刺中我,而魏茜抓緊我抱着我一路向岸邊游去。漸漸地箭矢稀疏下來,我們二人在夜色中遁入岸邊的灌木叢中,緩慢而疲憊的往南邊走。

我掏出懷中的小竹哨,輕吹了兩聲,漸漸聽見了馬蹄聲。一小隊人馬出現在小路上,為首的高頭大馬上坐着一個官服女子。我滿身是泥,衣服上血跡斑斑,對着她笑起來:“好巧,這不是艾婧麽?”

她下了馬,扶着我也笑起來:“真巧,沒想到應該在盛京的溫公子出現在這裏,我這調查幽州糧草一案,正要回盛京,不如帶公子回去?”

我們倆完全不提竹哨的事情,我只感覺本來扶着我的魏茜越來越沉。回頭望過去,她後背上竟然中了三箭,血浸濕了那素色上衣。艾婧面露難色:“這是何人?要帶上她麽?”

我松開手,她從我身上滑下來,躺倒在土路上,我看着她氣若游絲,蹲□來。

“你根本不是岑家侍女,而是皇上身邊的人吧……”我低聲說道:“聽了我不少的話,你真的不該活的。我一路上早就想着辦法想要解決掉你了,你這中箭倒是讓我省了心事。”

魏茜睜開了眼,表情痛苦而虛弱:“救……我……”

我站起身來:“若是真讓你死在這兒,才叫心狠。帶上她吧艾婧,好歹那幾支箭也算是替我擋的。我們直接進宮,我要直面聖上。”

魏茜被扶起來,送入馬車中,我也坐上馬車。沈家人還沒追上來,果然是沈霖心軟攔住了麽,那我這招苦肉計還算是有用啊……我這麽想着,拔掉了身上的箭矢,那滿是倒鈎箭頭上還挂着我的血肉,痛的我幾乎要倒抽冷氣。

再下面的問題就是面對溫溟時要面對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算是女主暗算了沈霖一把。還有的就是,謝謝尤娜天妹子的地雷,這還是我這篇文收到的第一個雷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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