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窯爐

這天早上,白蕪打算煮點雜根粥。

他将面果、青根、石頭果等根莖堅果洗幹淨,放進陶鍋裏,又用手抹去鍋底的水分,沒想到這一抹之下居然沒抹幹淨,抹了又有水滲出來。

他滿臉疑惑地将大陶鍋舉到頭頂看了一眼,才發現鍋底居然真有一條裂縫。

裂縫不大,沿着裂縫滲出的水如同一串珍珠,只是看着比珍珠糟心多了。

白蕪滿心郁悶,只能去雜物間找了一口新陶鍋出來。

他們家現在就剩二十七口陶鍋,起碼得用到後年。

要是沒到時間,這些陶鍋就爛完了,那就得去找別人家換,還不一定換得到。

白蕪找了口新陶鍋出來洗幹淨,煮上雜根粥。

舊陶鍋雖然不能煮帶水的食物,但并不意味着它不能用。

白蕪找到家裏的泡菜罐子,将裏面的泡蔥頭、泡姜、蘿蔔梗等拿出來,打算炒一盤泡菜,配粥吃。

他菜還沒煮上,遠遠一只大白鳥拍着翅膀往他家這座山頭飛過來。

白蕪擡頭一看,卻是他哥背着一個大背筐飛了回來。

“蕪!”岸一落地便快樂地喊道,“你快來看,我換到了滿滿一大筐青根!”

白蕪蹲在火塘前,“你用什麽換到的?”

“皮子啊。從達達家換到的,他們家要用皮子,給小孩做衣服,問我要什麽,我跟他們說青根,他們就跟部落裏的人換到一些青根,然後将所有青根換給我了。”

岸三言兩語将事情說清楚,背着背筐跑過來,“給你看,這次的青根質量特別好,我們趁着這兩天不下雪,再洗一點青根粉吧。”

“行。等會兒吃完早飯就開始洗,不過不做青根糕了啊。”

“為什麽啊?”岸的臉一下垮了,“我辛辛苦苦換那麽多青根,就是想多吃兩次青根糕。”

白蕪嘆口氣,将腿邊的陶鍋遞給他,“你看看這口陶鍋。”

“這陶鍋怎麽了?是不是沒洗幹淨?”岸接過陶鍋翻來覆去地看,“洗幹淨了啊,我昨晚拿草葉子洗了很久。”

“你再看看鍋底。”

“鍋底有……哦,又炸了一口陶鍋。”

岸也郁悶起來,“我們家的陶鍋怎麽會用得那麽快?”

“估計青根糕烤多了,陶鍋受熱不均,就裂了。”

岸嘆着氣往旁邊一坐,悶悶地不說話。

良久,他忽然用腳碰了碰白蕪的腳,“反正都裂了,要麽就用這口陶鍋烤?”

白蕪正在陶鍋裏小心炒着泡菜,聽他這麽說,手一重,差點沒将陶鍋打個窟窿,“你怎麽那麽喜歡青根糕?”

“還不是因為你做得太好吃了。你再做幾次,要是這口有裂紋的陶鍋徹底不能用了,我就不吃了。”

“再怎麽想吃也得明天再做,今天先喝粥吃泡菜吧。”

岸聞言高興了起來,拍着胸脯保證,“你做青根糕就好,剩下的活我來幹,不管是洗清根粉,還是打發蛋白,我都能做。”

“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吃。行了,哥,你去興旺谷喊亞父他們回來吃早飯,馬上就可以吃了。”

白蕪炒的獸肉泡菜堪稱部落一絕。

尤其肥瘦相間的獸肉用蒜頭爆香,再加泡菜進去炒,炒出來酸鹹可口,極為下飯。

他們全家連帶南遙都很喜歡這道菜。

這也是冬天白蕪家最常吃的小菜。

菜園子裏的蘿蔔越長越大,盡管氣溫也越來越低,但它們還是水靈靈,嫩生生,一點都沒有被凍傷的跡象。

白蕪隔三差五會摘一點嫩蘿蔔梗,塞到泡菜裏面泡。

蘿蔔梗的口感比較粗糙,泡成泡菜卻十分有嚼勁,受到了大家的一致歡迎。

吃完早飯,白蕪把屋檐下曬的大醬攪好,又去看雜物間裏放的腐乳。

腐乳上的白毛已經很長了,看起來發酵得非常成功。

白蕪打算這兩天炒點鹽粉,裏面加點胡椒,把腐乳裹上。

這麽冷的天,這批腐乳應該能吃到明年春天。

白蕪做事還算有耐心,知道的東西也多,盡管不太專業,但好在都是自家吃的東西,好一點差一點都不打緊,只要沒壞就行。

冬天沒有什麽特別的活動,白蕪便窩在家裏,再次做起了青根糕,打發起了沙拉醬。

在烤青根糕的時候,那口破陶鍋裏的裂縫越來越大,白蕪總懷疑,下一次它就會徹底裂開。

在下一次又下一次,經過了無數個下一次之後,某個晚上,白蕪又熟門熟路地把青根糕塞到陶鍋裏,蓋上鍋蓋,打算烤。

沒想到他才剛蹲下來把炭火撥旺,還沒來得及轉身,面前的陶鍋咔嚓一聲,直接裂成了兩半,裏面的青根糕也掉到灰裏面,連鍋蓋都掉到地上砸爛了。

白蕪眼疾手快,只來得及拯救一塊沾了碳灰的青根粉團。

白蕪瞪着眼睛看花大力氣做出來的青根糕,感覺心頭都在滴血。

裏面的鳥蛋、羊奶、蜂蜜乃至青根粉,都是全家人花了無數力氣弄出來的。

今天為了吃頓好的,他放了特別多蜂蜜。

這口鍋一壞,所有東西壞了大半。

白蕪用盡力氣抓着拳頭,才克制住自己拳打腳踢的沖動。

要是換一個世界,哪怕在上輩子,他估計都把面前的陶鍋給砸了,可是現在不行。

哪怕破掉的陶鍋,也有很大的用處,比如用來炒一炒肥肥草什麽的。

白蕪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氣。

“怎麽了?”聽到動靜跑進來的岸看了一下氣鼓鼓的白蕪,又看向破陶鍋,滿眼都是擔憂,“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就是這口鍋徹底破了。”白蕪勉強笑笑,伸手一指,“青根糕吃不成了,沾了爐灰。”

“破了就破了,你沒受傷就好。”岸也滿臉低落,還是拍了拍他的肩,“你去歇一會兒,我來收拾。”

“不用,你等我緩一會。”

白蕪站在原地深呼吸幾下,去外面拿了烤肉用的石板過來,在上面刷了油将沒沾上爐灰的青根粉團鋪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煎好。

煎出來的青根糕粘石板,受熱也不均,吃起來一團一團的,完全沒有那種柔軟蓬松的感覺。

可惜了,裏面還放有那麽多蜂蜜。

白蕪吃着青根糕的時候,心裏忍不住湧起一股惋惜。

他心中這股惋惜在第二天,另一口烤過青根糕的陶鍋也裂成了兩半時,變成了憤怒。

白蕪紅着眼睛瞪着眼前裂成數瓣的陶鍋,心态一下就崩了。

他僵立在火塘前,手臂都在微微發抖。

他內心裏有一座活火山在不斷地噴發。

他沒想到自己這麽倒黴,一共也沒做過幾次青根糕,卻弄爛了兩口陶鍋。

他們起早摸黑,花了無數時間把黏土變成陶坯,又把陶坯燒成陶鍋,還沒用幾次,就變成這樣了。

去他娘的獸人世界。

不就想吃一口好吃的,怎麽那麽難?

怎麽就那麽難?!

白蕪不知道自己怎麽想,他顧不得燒得滾燙的陶鍋,直接抓起一塊碎片,用力往地上摔。

地上是泥土。

哪怕夯得再硬實,也是泥土。

陶片摔在地上,不僅沒摔爛,還彈起來砸到了白蕪身上。

草!

白蕪猛地撿起這塊陶片,直接往火塘裏一砸。

陶片與陶片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破陶片裏面盛着炖熏肉徹底落到火裏,發出“滋啦”一聲,而後是焦糊味。

白蕪腦袋“嗡”一下,抓起旁邊的碗,直接往火塘裏砸。

“砰砰砰!!!”

碗砸碎的響亮聲音傳了出去。

“蕪!”

一家人狂奔進來,看見站在火塘旁邊氣得發抖的白蕪和火塘裏滿滿都碎陶片,全都震驚了。

川快步走過來,伸手抱住白蕪的肩,将他攬在自己的懷裏,“沒事沒事。”

白蕪瞪着眼睛,內心中除了有憤怒,有愧疚,還有一點時運不濟的委屈。

那是努力過後,生活也沒變得更好的委屈。

也是被命運放逐到這蠻荒之地的委屈。

他靠在川溫暖的懷抱裏,看了一圈。

墨和岸臉上滿是擔心和不解。

岸過來拍拍他的背,“你先出去休息一下,我來收拾。”

川攬着他的肩,“走。”

墨也摸了摸他的腦袋,“回房間裏上藥。”

家人的一句一句關心,讓白蕪濕了眼眶。

他瞪着眼前的空地,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

川強硬地攬着他回房間裏,往他燙傷的掌心裏塗了獸油。

他掌心裏有無數繭子,哪怕被熱陶片燙了一下,也沒燙起泡來,只是紅了。

川幫他吹了吹,“不用裹傷,休息兩天就好了。”

白蕪坐在床上,半晌沙啞道:“我沒事。”

“沒事也休息一下,讓岸和你阿父做飯。”

“嗯。亞父,我今天不吃晚飯了,你們吃吧。”

“那你快睡,我坐在這裏陪你一會兒。”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也好,有事你就喊我們。”

白蕪點頭。

川出去了。

白蕪脫掉鞋子,艱難地舉着手,縮進被窩裏,用兩個手腕夾着被子,艱難蓋到了自己身上。

他躺在被窩裏,盯着房梁看。

窗戶外面的天色一分分暗下來,很快就伸手不見五指。

白蕪盯着黑暗,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木門外面有細細的敲門聲。

岸小聲在外面問:“蕪,你餓不餓?我煮了鳥蛋,你吃兩個鳥蛋吧。”

白蕪開口,想說不餓。

一開口發現嗓子完全啞了,他說話只發出比氣音高一點的聲音。

草。

白蕪用力往被窩裏一縮,當沒聽見。

他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一家人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沒問昨晚發生了什麽。

白蕪自己也沒提。

哪怕成年人,偶爾也有崩潰的一瞬間。

他能理解并原諒自己這種崩潰,不過還是會覺得丢臉,不想再提起。

白蕪以為這件事會順利過去的時候。

南遙下午來了一趟他家。

兩人站在院子裏說話。

南遙從背筐裏拿出一罐獸油遞給他,“這是治燙傷的藥油。”

白蕪臉一下就紅了,狼狽地嘟囔,“我的傷都好了。”

“那就備着。”

白蕪站在原地,吭哧幾下,問,“你怎麽知道我受傷了?”

“昨天你沒出來洗澡,我今天碰見岸問了一下。”

“你直接問了?!”白蕪瞪大了眼睛,一下急了,抓着南遙的手臂壓低聲音,“那我哥豈不是知道我們晚上會一起出去洗澡?”

“繞着問了一下,他應該不知道。”

“繞着問是有多繞?我哥可是八卦小能手,部落裏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白蕪感覺血壓都升高了,“他不會誤會得更厲害吧?比如我們在一起洗澡什麽的。”

“不會。”

南遙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話,轉移話題,“你家烤青根糕烤壞了兩個陶鍋?”

白蕪沒想到他那麽直接,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又瞪大了眼睛。

南遙按着他的肩膀,“別氣。我知道一種爐子,可以用來烤東西。”

“什麽?”

“獸獸人部落有一種爐子,和我們的陶窯一樣,把東西放進去,下面燒上火,很快就能把食物烤熟。”

南遙大致形容了一下那種窯爐的樣子,白蕪越聽越耳熟,語氣複雜,“我好像知道那玩意。”

“那正好,我幫你做一個。”南遙說,“這樣你以後就不會烤壞陶鍋了。”

白蕪無力,“我不是因為燒壞陶鍋而發脾氣。”

南遙眼中閃着包容目光,“那也沒關系,我們可以先做一個烤爐。”

白蕪瞪着眼,一腔脾氣簡直無處可發。

可心裏的無力、委屈和憤怒莫名消散了些。

片刻之後,他自言自語,“先做一個烤爐出來也行,能改變一點是一點。”

南遙笑了,“嗯。”

白蕪氣哼哼,嘟囔,“這次是我沒控制住,你笑一下就行了,別老笑。”

“沒笑你傻。”

作為一個動手能力較強的理科生,哪怕白蕪上輩子的專業并不是工科,他對烤爐之類的原理也比較了解。

要成功烤出松軟的蛋糕面包,他們不能做烤馕的那種烤爐,那樣水分丢失得太大了,烤出來的面包會硬邦邦,難以入口。

白蕪打算做一個面包窯。

面包窯分為兩種。

一種直接在窯體裏面燒火,燒完之後,把火炭和木柴拿出來,簡單擦一下窯體,再把食物放進去,利用窯體儲存的熱能燒烤。

另一種則是在窯爐下面燒火,也利用窯體儲存的熱能,不過利用率不那麽高。它的優點是燒柴火和烤食物不在同一個腔體,食物不會被柴火留下來的煙氣熏到,味道比較好。

白蕪打算做下面一種。

白蕪将自己的想法跟家人說了一下。

岸小心翼翼,“我已經吃膩了三明治,不太想吃了,我們就不折騰了吧?”

白蕪道歉,“上次是我不好,我不應該發脾氣,不是青根糕的問題。”

“誰都有控制不住脾氣的時候,不怪你。”

“那我們做面包窯吧,我先做面包窯練手,要是成功了的話,我們把炕盤上。”

“那又是什麽?也是弄吃的嗎?”

“不,是一種底下燒火,上面發熱的床。要是炕燒好了,以後我們多撿點柴火,冬天就會過得比較舒服了。”

川聽了說道:“想做就做。要怎麽做?我們一家人來弄。”

“先挖一點黏土回來,還要沙子,黏土挖五擔,沙子挖十擔,大概就差不多了,也不一定能做成功,我先練練手。”

川道:“那有什麽關系,誰能一次做成功?你盡管練。”

墨則問:“什麽時候要用?趁着現在天氣還不算太冷,土沒凍上,我們這幾天抽空挖回來。”

白蕪笑道:“什麽時候挖回來都行,反正只是做面包的窯爐,不着急。不過我對這種面包窯不是很熟悉,到時候祭司大人可能會過來幫忙。”

川道:“祭司大人願意就行。”

南遙不僅願意,還挺積極。

兩人晚上飛去溫泉洗澡的時候,會刻意變回人形,同行一段路。

南遙就在路上跟白蕪商量做面包窯的事情。

白蕪道:“我也不太清楚具體要怎麽做,應該和我們的陶窯差不多,到時候我們也做陶窯的形狀。”

“打算做在哪裏?”

“就在廚房側面,借廚房的瓦遮一遮。做面包窯時,留個煙囪出來,應該熏不到牆壁。”

“材料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我阿父他們會幫忙挖泥土,我再撿一些大塊一點的鵝卵石就行。”

傳統的面包窯會有三種結構,熱質層,保溫層和結構層,熱質層在最裏面,結構層在最外面。

關鍵的是保溫層。

白蕪上輩子刷視頻的時候,經常看到人用酒瓶子放在中間當保溫層。

這裏就不要想了,哪怕用陶罐也太浪費,白蕪打算用鵝卵石當保溫層。

巴掌大一塊的鵝卵石,要是燒燙了,放熱能放很久,白蕪感覺有戲。

南遙道:“我知道哪段河鵝卵石特別多。”

“嗯?”白蕪忽然想起來,“就是我們溫泉下面鋪的那種鵝卵石?”

南遙沉默片刻,“就是那種。”

“哈哈哈哈,我就說我們的溫泉底下怎麽那麽整齊,原來你提前修整過了。”

“不鋪鵝卵石,底下很多泥,髒。”

“幹得好。”白蕪給他捶背,“辛苦了!”

南遙對附近了如指掌。

在他的指揮下,白蕪很快就湊夠了材料。

因為要做烤爐,這次沒辦法用樹脂當粘合劑,白蕪打算直接用黏土。

烤爐需要的強度沒那麽高,黏土應該足夠用了。

白蕪說幹就幹,讓家裏找來了黏土和沙子,他便帶着全家人開始和泥。

面包窯并不大,用的材料也不多。

他們先要把下面燒柴火的部分給壘出來,這一部分全用石頭,然後用加了芒草段的黏土當粘合劑。

下面部分壘好,扣一塊石板,上面部分的窯體搭在石板上。

這次用的石頭特別整齊,他們在壘石頭的時候,本身就能把石頭壘成牆,黏土黏合劑反而不那麽重要。

反正只是一個窯爐,大不了再壞一次,裏面又不住人,白蕪砌好後并不擔心。

現在寒冷幹燥,下面的石頭部分,兩天就弄好了。

白蕪開始和家人弄上面的窯體。

做上面的窯體時,他先用木頭做了個框架,扣在石板上,再往上面糊泥。

上面的窯體一共有三層。

最裏面貼着木框架的是熱質層,這層他只用了黏土和沙子。

中間的保溫層放了大量的木屑泥和鵝卵石,基本把整個腔體包了兩遍。

最外層的結構層,白蕪比較講究。

他用了黏土、沙土和芒草段,所有材料加在一起,再反複踩踏和泥。

剛做好的面包窯還濕着,什麽也不能做,只能等陰幹。

這個時候如果用火烤,很容易因為受熱不均,而把整個面包窯烤壞。

他們一家人能做的就是等待。

做出來的面包窯還挺像模像樣,白蕪并不擔心失敗。

南遙看白蕪笑眯眯的樣子,倒比白蕪還擔心幾分。

他心裏暗暗決定,萬一白蕪真做失敗了,他就去獸獸人部落一趟,學一學別人怎麽做窯爐。

獸獸人部落有那麽多成功的案例,他們最後總能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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