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碰上一次是意外,兩次是巧合,三次就算是緣分了。

寧舒困意全消,興致勃勃地從樹葉縫隙裏觀戰。不過只瞧了片刻,就不免替那姓韓的漢子憂慮起來。

自來習武選兵器,常用的無非刀劍。但若論使用者多寡,刀兵當屬第一。原因無他,易學而已。十年磨一劍,劍雖為百兵之君,但難學難練,故而大多劍客,都出自江湖名門。刀便平易近人得多,不懂功夫的普通百姓,也能使得。所以刀客滿地都是。

江湖上的大路刀法雖多,總結起來也無非就是以砍,刺,攔,削為主的幾個大字。可以說是用法至簡了。但是天底下的功夫,至簡的往往也是至繁的。大部分名門正派的習武者,往往因為刀法變化少,而只以刀兵入門或者幹脆棄刀學劍。這也是刀兵用者雖衆,有名的刀法卻遠比劍法少得多的緣因。豈不知刀兵本來就是上手雖易,練好卻難的一門兵器。

敢以刀為兵者,要麽是無名小卒,要麽是行家高手。

依寧舒看來,韓曠顯然勉勉強強算個高手了。能與枯雲過招,一力抵擋張不通等三人,可見此人功夫絕對得以位列一流。

只是在一流裏能排到何處,就不太好說了。

寧舒觀韓曠的刀法,似乎走的是君山一路,但勇猛剛毅處,與君山派武功的中正沉穩又頗為不同。雖說一力降十會,但大開大合的功夫都有一個天然的缺陷,便是剛猛有餘而輕靈不足。若對戰之人也是走中規中矩的路子,那便只論功夫高低,沒什麽好說。若敵人走了詭谲偏門,難免就要大大地吃虧,十成功夫發揮不出五成。

韓曠不知道是不是久戰之故,雖然揮刀之時氣勢仍在,但運刀已經頗有遲滞之态了。

與他相鬥的那個人寧舒也猜到了,是星宿宮玄武門下的虛日鼠。星宿宮是個收錢做事的邪門,虛日鼠這一脈宮人專司盜竊之事。瞧那人形貌與功夫,不出意外的話,應當是虛日鼠本人。

只在這片刻間,韓曠又挨了對方一記峨嵋刺。那漢子怒吼一聲,退開半步,再次慢慢舉起刀。

虛日鼠人如其名,生得白面黃牙,賊眉鼠眼。見一擊得中,也向後退開半步,得意洋洋地笑起來:“姓韓的,你已中了我刺上三合截血散之毒。若不想死,就趕緊把歸陽刀的刀譜交出來。”

歸陽刀三字一出,林中霎時靜了。

寧舒只感到韓曠周身的氣息為之一變。

是殺氣。

那虛日鼠仍在聒噪:“我星宿宮一向是童叟無欺的生意人。刀譜換命,十分劃算……”

韓曠靜靜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虛日鼠得意一笑:“你追了我十餘日,出刀不計其數。鄙人不才,眼睛倒比旁人一向好使些。”

韓曠盯着他:“所以……你是故意陷害,引我來追?”

虛日鼠成竹在胸,也不隐瞞:“那倒不是,只是無意發現……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面色一凜:“廢話少說,快把刀譜拿出來。”

誰料韓曠手腕一翻,雪亮刀刃在月色下微微閃了閃,一言不發地沖了上來。

這一回相搏,招式全然變了。只是未出兩招,韓曠便氣息凝滞,罷手不動了。

虛日鼠大笑:“身子僵硬的滋味,還不錯吧?”說罷慢慢走到近處,将韓曠一腳踹倒在地上。

寧舒躲在樹上,看見虛日鼠在那人身上摸索一翻,抽出了一片薄薄的方帕,上頭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他将那方帕子放入懷中,提起手上峨嵋刺,獰笑道:“你這漢子,早識擡舉,說不得還能留得一命。”

寧舒正要躍下,卻見電光石火間,有寒光一閃而過。林中猝然響起一聲慘叫。

虛日鼠握着斷腕,後退三步,倒在了地上。

那原本癱在地上不能動彈的韓曠,提刀站起,一腳踏在虛日鼠胸口上:“我們來……做個交易。你幫我查……一個人的下落,我……饒你不死。”

虛日鼠抽着冷氣,恨聲道:“誰?”

“千面狐白夫人。”

寧舒心頭一緊。卻聽地上之人頓了頓,驟然尖笑:“你要殺便殺,何苦還找個借口。不過姓韓的,你身中我三合截血散,不消三日,就要徹底變成一個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的癱子。殺了我,你也無藥可救……”

“解藥,拿出來。”

虛日鼠嘶啞道:“只要你肯放了我,自然會有解藥……”

韓曠慢慢擡起了腳。

那虛日鼠連滾帶爬起身,哆哆嗦嗦地在懷中掏了一陣,緩緩向外抽手。

寧舒心中一陣不詳之感。

卻聽又一聲慘叫。地上落了什麽東西,滾了幾滾,便不動了。

韓曠手起刀落,林中再無動靜。

殺了人,他似乎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寧舒等了又等,見地上始終一片安靜,才小心翼翼地溜下來。

虛日鼠頭頸分離,顯然已經死的透了。那韓曠雙目緊閉,已然昏了過去。只是左手兀自拇指與無名指緊緊掐着。好巧不巧,寧舒是認得這個手印的——那是華山派內功中的護脈之法。

他皺了皺眉頭。這人敵友不明,身上又謎題太多。但救人一命,總是功德。

他強忍惡心,在虛日鼠屍身上摸索了一番。這人個頭不高,身上倒是藏了些東西。大多是易容之物,還有些近身的細巧兵器。寧舒摸了一陣,在他腰間摸出了一副四尺來長的鐐铐——正是那日鄧家丢失的捆龍索。

只是來來回回搜了三遍,也沒看見解藥的影子。想來這人作為用毒者,已經早服下了解藥,卻沒想着給敵人留半點兒生機。

寧舒借着月色去瞧地上,方才被韓曠打落在地的,乃是一枚小巧針筒。這個他也是認得的,正是威震四海的唐門暗器暴雨梨花針。也是壽宴時的賀禮之一。

若要晚出手片刻,此刻大概死的就是那漢子自己了。

那方帕子落在針筒邊上,寧舒一塊兒拾了起來。見歸陽刀法四個小字繡在右上角上,甚是娟秀,不免心有驚奇:這刀法的創立者,莫非是個女子?

大晚上待在一具無頭屍首身邊,實在不是什麽好玩兒的事。可待要走開,又沒法把韓曠丢下。繞着韓曠走了幾圈,口中忍不住嘟囔道:“怎麽偏生得這麽大個子。”

用韓曠的刀刨了個坑把屍首埋了,寧舒坐在地上嘆氣,用腳尖踢了踢韓曠。

三合截血散未免也太好用了,韓曠現在和死人也沒兩樣了。

最後沒有旁的法子,只得把人拉起來,扛在背上。

這一背不要緊,只覺得一座大山壓了上來。順路還要拎着韓曠那把沉重的長刀。寧舒一向手腳輕靈慣了,如今身上又帶着傷。拖着韓曠走了三四裏路,實在支撐不住,只得把人暫時藏在一處山岩的縫隙裏,打算回城中雇輛車子過來。

孰料還沒走出多遠,卻見蒙蒙晨曦中,有人持刀而立:“好啊!可算讓我逮住了!”

寧舒定睛一看,卻是那頭一日與他春風一度的道士。身後林林總總地跟了十幾人,均是江湖人士打扮。

他忙活了一夜未能成眠,見狀不禁有些發懵,總算還記得自己身着女裝,于是細聲細氣道:“道長這是做什麽……”

那道士面色蒼白,腳步虛浮,一副縱欲過度的腎虛模樣,聞言大怒道:“玉面狐寧舒!你習練邪功,壞我道心。今日貧道和諸位朋友必要将你除去,以正武林風氣……”

“壞人道心”這口鍋有點兒太大。寧舒趕忙擺手:“我不是,我沒有,可別瞎說啊!你是自己湊上前來要與我喝酒的。說什麽清修孤寂,長夜難捱……至于後來的事……”他眼珠轉了轉:“你我不過是聊了些房中之術,都是你道門典籍中的尋常心法……道長這般大張旗鼓,實在是有賊喊捉賊之嫌……”

他嘴上亂七八糟的敷衍着,心裏早轉過無數念頭:自己行事一向隐秘。再者說,房中之事,尋常人都頗忌諱,不至于這般大張旗鼓地宣揚出來。想到那日在桂城,與合歡教相鬥的兇險,一個不好的念頭湧了上來。

這洪州府裏,怕是也有合歡教的暗樁。

此間關節一想通,寧舒二話不說,轉身就逃。

身後傳來呼喝的聲音:“教主有令,捉住此人,便可得黃金百兩。”

寧舒心頭叫苦:果然是合歡教的人。他順勢回頭望了一眼,見那人衣着只是尋常教衆,心裏不禁又盤算起來。

只要不是四大使者往上,一群烏合之衆,倒也算不了什麽。想到這裏,立刻有了個計較。

他運起輕功,跑着跑着,一頭紮進了路邊樹林。

衆人一窩蜂地随他沖了進去。待到回過神來,只見林中晨霧濃重,卻哪兒還有那小娘子的影子?

寧舒屏息縮在樹上,觑見個空檔,一招紅杏出牆神不知鬼不覺地使出,去制那合歡教樁子的命門。孰料那人沒瞧見腳下,被石頭絆了一下。寧舒一招落空,只得又回到樹上。

那教徒見衆人沒頭蒼蠅般,不慌不忙地從懷裏掏出了一串菩提子大小的金鈴,手腕一動,追魂鈴立刻叮鈴作響起來。

寧舒氣息一滞,差點從樹上掉下去,慌忙運氣內力相抗。那人見林中全無動靜,從懷裏掏出了一瓶什麽,撥開了瓶塞。

一股甜膩香氣飄了起來。

烏合之衆紛紛倒下。那道士大叫道:“仙使,我們動不了了……”

那教徒并不理會,一心一意催動掌力,林中香氣越發濃重,追魂鈴聲同時大作。

寧舒頭暈目眩,渾身經脈酥麻之感越發濃重。終于閉氣不住,從樹上撲通一聲掉了下來。豈料這一摔,半點痛感也沒有。再運氣,只覺得丹田氣息凝滞不動,全身如被抽了筋一般的酸軟無力,動彈不得。

那教徒将瓶子收了,抽出一根銀色繩索,就要将寧舒捆起。

突然間,一線寒光閃過。

寧舒迷迷蒙蒙,只覺得被幾滴熱血濺在了臉上。一個高大身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腳将地上鈴铛踩成扁片。

韓曠刀尖落在寧舒喉前,似乎在強忍什麽:“你就是……玉面狐?”

寧舒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心裏只剩一個念頭:虛日鼠那勞什子的三合截血散,怕不是假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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