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寧舒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只小舟之上。

韓曠在對面,一膝屈起,拄着長刀,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他。

無人搖橹。輕舟就那麽在寬闊的水面上,飄飄蕩蕩。

寧舒晃了晃腦袋,覺得仍然昏昏沉沉的。所幸丹田裏那股凝滞之感已經輕了不少。他聽白夫人說過,合歡教中有一種迷藥,喚做“倚玉”。聞其氣味便可中招。中者內息受阻,昏昏沉沉,自此任人擺布。不過這藥雖然難以防備,但時間一長,沒有解藥也能自行失效,算不得什麽要命的毒藥。

于是爬起來,也懶得接着扮女人,用本來的腔調大咧咧地開了口:“有吃的麽?”

韓曠冷冷地望着他:“林中事,你聽去了多少?”

寧舒誠懇道:“我就是路過。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你身上有沒有吃的?”

韓曠面上浮現出一抹厲色:“上次在鄧家……你也……這麽說。卻害我替你……背了萬鐘之債。”

寧舒嘆氣:“那就太對不住了。不過這事兒委實不怪我。再說,好歹我也救你一回,替你毀屍滅跡……真沒東西吃麽?幹馍馍也行的。”

韓曠的耐性似乎受到了挑戰:“我再問你,白夫人……在哪裏?”

寧舒重新躺下,幽幽道:“人家好歹救你一命。吃的東西沒有,給口水也成啊。”

韓曠起身,居高臨下地盯着他:“我有要緊事。請你……帶我去找她。”

寧舒躺在船上,意興闌珊:“什麽白夫人黑夫人的,天底下姓白的女子多了。你若找人,不如去西北星宿宮問問。他們殺人越貨不假,辦起事來,倒是還算牢靠……唉,不過你一刀把虛日鼠的腦袋剁了。到時候人家若是問起來,只怕要有麻煩……”

刷地一聲,韓曠的長刀自鞘中露了二寸:“你說不說?”

寧舒打了個呵欠:“說什麽?話說回來……咱們現在這是在哪兒?你身上的毒怎麽樣了?唉……聽說那三合截血散藥性霸道得很……”他打量着韓曠微微發抖的手,聲音低下去:“內力就算能一時把藥性壓住,也不能完全解了毒。十天八天倒是還能撐一撐。日子一久,就算拿到解藥,受阻的血脈也無法恢複了。”

韓曠冷冷道:“這個不勞費心。我只問你……白夫人在哪裏?”

寧舒搖了搖頭:“你這個人真是不懂事。我都說了不知道……”

“你受了內傷。”韓曠打斷道。

寧舒心中一緊:“那又怎樣?”

“若有……有性命之憂,你自然會去,找她。”

寧舒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我本來覺得你人不錯。可我現在不這麽想了。”他露出一點兒嘲諷的笑來:“韓大俠,你自己玩兒吧。”

說着一個輕巧的鹞子翻身,自小舟躍入了水中。

此間也不知道是哪片水域。寧舒一入水,就覺得水流冰冷刺骨,比想象的要急。他本來有傷,內息又運轉不暢。此時餓着肚子劃水,要多難捱有多難捱。

此間窘況,全因為自己多管閑事,順手救人。其實也算不上救。便是無人理會,韓曠想必也會醒來。且自己不必往回折返,也就遇不上合歡教捉人了。

若無意外,現在自己應該在去往金陵的客船上,聽風飲酒,吃一吃江上的鮮魚。

而不是這般方向不明地泡在冷水裏。

他自水下游出十幾丈,浮出水面辨認方向。卻見遠處那小舟之上空空如也,韓曠竟然不見了。

還沒等回過神來,便覺身後一股水流湧來。韓曠竟然下水捉他來了。

寧舒哪裏肯乖乖就範。兩人一個內傷,一個中毒,竟然在水中你來我往地拆起招來。

韓曠探手制他雙肩。寧舒在水中翻了個身,便脫了身。回手去點那人膻中大穴。韓曠擡手格擋,寧舒卻并不落到實處,而是擡腳在韓曠手臂上踹了一下,借力蹿出了一丈多遠。

只是韓曠不肯放棄,他又漸漸沒了體力。到得最後,彼此出招越來越慢,心有靈犀地同時罷了手。兩人體力都消耗到了極點,為求不要淹死,只得不約而同地向小舟游去。

半死不活地爬上小舟,癱做兩團,腦袋對着喘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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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舒有氣無力道:“我同你無冤無仇,你怎麽非要和我過不去?”

韓曠也沒比他好到哪裏去,郁郁道:“你聽去了不該聽的,又是我……唯一的線索……”

寧舒喘過氣來,冷笑道:“我對尊駕的破事半點興趣的也沒有。你要找誰,同我也沒什麽相幹。我本好意救你,不過閣下本事太大,在下純粹多此一舉……”

“我救了你。”韓曠突然開口。

寧舒一梗:“那又怎樣?你不過心有圖謀罷了。”

韓曠沉默了一下:“要怎樣,你才肯說?”

寧舒沒吭聲。

韓曠見他不說話,只得慢慢道:“我有一個大仇家。我打他不過,需要一樣克敵的功法。這些年多方查探,只有白夫人可能知曉一二。但她絕跡江湖多年……如今唯一同她有些許牽扯的,只有你。可是……你行事太過隐秘,這一次若不是合歡教……我便要同你錯過了。”

寧舒嘲諷道:“提刀求人,韓大俠也是別出心裁。”

韓曠低聲道:“是我莽撞了。可你這人……詭計太多,滿口胡言,幾次坑騙于我……我若不能制住你,待你跑了,我又要去哪裏尋你……”

寧舒聽他講話,心中古怪之感漸起:前幾次與這人相見,只覺此人雖然運氣不佳,但實在是個深沉敏銳之人。林中與虛日鼠相鬥,也是頗能隐忍。為何此番在舟上對着自己,言語行為卻這般幼稚可笑……

心思動了,便悚然地想起一件糟糕至極的事來。

那三合截血散,截的是全身血脈。中毒者不僅全身漸漸僵直癱瘓,頭腦也會越來越麻木。簡而言之,就是不但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還會徹底變成一個傻子。一個不動不言之人,也就沒人會留意他是不是個傻子了。他竟忘了這事。

韓曠強行用內力壓制邪毒,但是三番五次與人打鬥,那毒素受到刺激,在經脈中只怕走得更深了。

此中關節一想通,不免心情複雜。于是溫聲道:“我不跑就是了。我們現在在哪兒?又要往什麽地方去?總得想個法子,先把你身上的毒解了。”

韓曠眼神有些散:“我們在江上,要往華陽府去……那兒有不少好大夫。你當真不跑?”

華陽府,九華派地界。

伶仃草那事兒還沒分說明白呢,好不容易跑了,又撞到人家家門口去。

于是神情複雜:“你不覺得,這主意有哪裏不對麽?”

韓曠點點頭:“我也覺得有些不妥。”

寧舒心想:看來毒素還沒走得太深。卻聽韓曠接着說道:“華陽府的大夫畢竟普通醫者,不必九華派精研醫術。不若直接上山。”

寧舒聽完,默默翻了個身,拿後腦勺對着韓曠,再也不想說一個字。

他心中惆悵難言,簡直想回去給那個背着韓曠走路的自己呼上一巴掌。

韓曠同他似乎也再沒什麽可說,慢慢起身,去船尾搖槳了。

兩個人相顧無言,在船上胡亂呆了一天兩夜,方餓着肚子到了華陽境內。

寧舒餓得頭暈眼花,韓曠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兩人均是一副落魄慘相,不好大張旗鼓在街上行走,只得去小攤兒上買了幾個包子,縮在僻靜處慢慢充饑。

寧舒把自己的那兩個菜包子啃完,吮着手指打量韓曠:“九華派家大業大,這池州城裏到處都是他們的産業。你我走在街上,只怕還沒摸到山門向哪兒開,就要被捆成一團捉了去。”

韓曠聞言,放下手中水袋,用髒兮兮的袖口蹭了一把嘴,頗不信任地看他:“那依你看,要怎麽辦?”

寧舒瞧了瞧天上的大太陽,從懷裏掏出那張碩果僅存的人皮面具:“依我看,自然要易容改扮一番。”

他去人家院子裏的晾衣繩上挑最破的衣服拿了兩件,在地上放了一個大字兒。片刻之後,韓曠眼前的,就是個衣着破舊的鄉下少年了。那張人皮面具則被糊在了韓曠臉上。

如此亂七八糟地鼓搗一番,兩個落魄地江湖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一老一小兩個窮苦的鄉下人。

韓曠的長刀被寧舒用破布裹了,刀柄處系了個塞着破衣裳的小包裹,當作一根棍子挑在肩上。至于韓曠那把絡腮胡子,則被剃了剃,塗滿了白牆灰,成了個花白模樣。

雖說寒碜得不行,倒比那幅粗莽樣子耐看了不少。

寧舒左看右看,忽然主動扶起韓曠手臂,一聲長哭:“爹啊!咱們命好苦!”

韓曠哆嗦一下,怒道:“你……”

寧舒撫摸着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真心實意道:“您放心,兒子就是賣身為奴,也一定把您的病治好……”

他兩個拉拉扯扯,走在街上。便有好心的百姓,前來相詢。寧舒一哭三嘆,舌綻蓮花,把那韓曠描繪得藥石罔效,命不久長。

大夥聽了,一面贊他孝心,一面好生勸慰,紛紛舉薦城中的大夫。一位老婦忽然開口道:“城北有一位邱大夫,對疑難雜症頗有研究……只是性子古怪得很。他那宅子也偏……”

有人不贊同道:“那人慣愛裝神弄鬼,尋常人哪裏敢去瞧病……”

寧舒聽了,卻大喜過望:“煩請婆婆指路!小子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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