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上

往後幾日彼此倒是相安無事。韓曠一門心思練功,寧舒則借韓曠的內力行功療傷。

自來內功大致分陰陽兩路,各家又有許多不同的修習方法。不同的功夫或多或少彼此相克,是以寧舒與人行功之後,多要花許久才能将他人的內力納入自己經脈之中。可他與韓曠這一回,卻似乎并沒有這個障礙。

盤桓許久的內傷,借着韓曠精純的內力,終于漸漸痊愈。

寧舒每日行功結束,便望着入定的韓曠的發呆。總覺得這姓韓的身上的功夫,與自己所習的似乎同源。但這說來本是不可能的事。韓曠明明是君山子弟,那一派自上到下,修習的自然是君山內功。可韓曠的內功路數,卻與華山派的內功太玄真經頗為相近。

寧舒十八歲之前一直修習華山派的內功。他經脈雖與常人有異,但勝在天資聰穎,又有太師父以自己高深修為相助,所以功夫早早有了小成。而韓曠的太玄真經修為,卻似乎已能與寧舒的師父比肩了。

有這樣深厚的功力,照理來說,在一流高手之中,與前輩相比也應當不落下風。

可是寧舒幾次觀他與人打鬥,似乎十成內功發揮不出三四成。這就又是一件怪事了。

他有心想問上一問,可韓曠成日裏面色如霜,不動如山,将寧舒視為空氣。寧舒試着撩了幾次,深感無趣,便也不再同他講話了。

只是那一夜滋味終究很好,細細想來,雖然不是十全十美,卻有許多可以回味之處。寧舒倚窗托腮,望着天邊流雲,呆呆思量個不住。末了,下意識地輕輕嘆了口氣。

回頭,卻恰與韓曠飛快轉開的目光擦過。

他眼珠轉了轉,在心裏悄悄笑了一聲。

客船很快到了金陵。

江南煙月地,金粉風流。十裏錦繡,萬戶千家。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處,自然有着一等一的熱鬧。

寧舒去瞧韓曠,卻見他神色還是那般冷淡,仿佛這十丈軟紅,和曠野荒郊也沒什麽分別。

他二人走在熙攘人流中,與朱輪高車擦肩而過。韓曠只是一言不發地跟着他。寧舒晃了晃鎖鏈,瞟了她一眼:“來過?”

韓曠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只是淡淡道:“這兒有什麽?”

寧舒微微一笑:“有能工,有巧匠,有美景,有佳肴……還有白夫人的墳包。”

韓曠目光微凝。

寧舒伸出手指,搓了搓鎖鏈,惆悵道:“罷了,還是先做正事。”

韓曠不問不言,随着寧舒行走。兩人漸漸離了喧嚣大路,進到了某個窄小深巷之中。

三個時辰之後,深巷盡頭的小門豁然洞開。寧舒脫兔般躍上牆頭,施展分花拂柳步,飄悠悠地順風狂奔而去。

片刻後,卻見韓曠眉頭緊鎖,聲震屋瓦地吼道:“站住!”

他內力充沛,這一嗓子聲如驚雷,寧舒腳下略微趔趄,頓了一頓。只這電光火石間,便聽得身後風聲獵獵,那姓韓的已然追了上來。

兩人你追我跑,狂奔了近一個時辰。寧舒終于翻身在城外荒山的一處石碑前坐倒,氣喘籲籲地擺手道:“不比了不比了,我認輸。”

韓曠停下腳步,咬牙道:“誰有閑心同你比試,分明是你……”

卻見寧舒伸出狼狽髒污的袖子,輕輕擦了擦身側的石碑。

那石碑甚是寒酸,上面所刻不過幾個大字:尹州白氏将離之墓。

韓曠難以置信道:“當真……不在了?”

寧舒涼涼道:“當年終南山一戰,六七個名門正派高手盡出,圍剿一個女流。最後徐紫霧又橫插一杠,關鍵時刻出手傷人。她一個人面對一堆高手圍攻,想活下來,難道不是癡人說夢?

韓曠默然半晌:“那這墓……”

寧舒望着寂靜山野,低聲道:“徐紫霧殺了人便走,她屍身落在化女泉邊,被趕來的苦節師太侮辱焚毀。當年人人恨她,任她曝屍荒野。後來是青城派的一位前輩路過,本着仁善之心,将她遺骨埋葬了。合歡教裏有位姑娘受過她的恩情,将遺骨又遷到了此處。後來告知于我。而那位姑娘……自知叛教的下場,默默自盡了。”

終南山一戰已是七年前的往事。當事人大多已被白夫人殺死,剩下的或瘋或殘,早已不問江湖中事。

血雨腥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往事本該随風。

韓曠望着那墓碑上斑駁的名字,片刻後,靜靜行了一禮。

這一次換寧舒有些詫異:“人人說她心狠手辣,恨不得當面唾上一口,你怎麽倒……”

韓曠淡淡道:“眼見都未必為實,何況道聽途說。”

寧舒微微一笑:”你倒是個明白人。”

韓曠望了他一眼,略一拱手:“既然斯人已逝,你我就此別過吧。”說着就要擡腳離開。

寧舒與他同行一路,只覺得這姓韓的令人十分頭疼。然而韓曠此刻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要走,寧舒心裏又生出了幾分不是滋味。

待那人已在數十步之外,寧舒忽然道:“相識一場,總是緣分,不如我請你喝酒。”

韓曠搖頭道:“不必了。你的酒,我不敢喝。”

寧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然而他自與韓曠鎖在一處,就不曾換過衣衫。拍來拍去,衣服仍然是髒的。

勞什子的東西既然沒了,總不能一直留着這副狼狽樣子。

寧舒眨眨眼:“不喝酒,起碼要換身衣衫。保不齊追兵還在後頭呢。”

韓曠猶豫了一下,仍然搖頭:“九華派追的是我,同你無關。寧公子,後會有期。”說罷運起輕功,健步如飛地下山去了。

寧舒一路上想過無數次擺脫韓曠的法子,卻沒想到到頭來是這番情形。他呆立片刻,只覺得心裏微微有些發空。

墓碑上落了一片葉子,寧舒輕輕拂去,低聲道:”徐紫霧的功夫又精進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他伏誅。所幸夫人一切都好。半夏姑娘,你若泉下有知,便保佑她平平安安吧。”

說着擡頭看了看天色,尋了另一個方向,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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