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上
寧舒與韓曠一前一後下了環翠亭。及至行到中坻,面對開闊水面,寧舒忽然停下腳步:“你想要的半本經書,與夫人答應傳你的無陵訣,未必是同一門功法。”
韓曠聲音如常:“我知道。”
“你練了那功夫,不見得有用,可能反而有害……”寧舒低聲道:“無陵訣入門艱險,講究一個否極泰來。需要在經脈損傷時被師父用同一種內力打入體內。你的歸陽心經本來就有內息紊亂的征兆……”
“我知道。”
寧舒猛地回過頭來:“我看你什麽都不知道!你若知道,做什麽要答應她!你知不知道你現下身上除了噬骨,還有一種蠱叫做驚蟄。來年春天前若不能解,從此就要成為她的傀儡!”
韓曠望見寧舒神色,先是微微一驚,随即就平靜下來:“左右都到了這般田地,試一試,又有什麽打緊?”他自嘲一笑:“報不了仇,我這十幾年,同行屍走肉也沒有分別了。”
寧舒生性恬淡快活,是個七情少怒之人。從小到大,大喜大悲多憂多思都經過,唯獨絕少動氣。何況是一日之中,兩次這般。他一言既出,心中卻猛然生出了幾分慌張:自己這是怎麽了?韓曠一條性命是人家自己的,怎麽折騰,與他寧舒有何相幹?
上回這般生氣,還是段辰為了讨他歡心去崖上采藥,摔傷了手臂。
一想起段辰,心頭不免湧起了幾分苦意,倒是把那股不明來由的慌張壓了下去。寧舒一甩衣袖,走上木橋,意興闌珊地想:“算了,由他去吧。”
哪知道韓曠自然而然地跟了上來,還在他後頭咳嗽了幾聲。
寧舒走到湖心亭上,忍不住回頭道:“你那藥有按時吃麽?”
韓曠毫不在意地擡手抹了抹嘴角:“大夫說傷了肺脈,還得多将養幾日。”
寧舒眼尖,看見他手背上的一抹血痕,神色不免又黯淡了幾分:“你年輕體健,孟連山已過天命之年。都言拳怕少壯,你資質又好,早晚有一日,是能勝過他的……若只顧眼下,未免太過……”
韓曠搖頭:“我同他……差距越來越大,只怕今生都複仇無望。”他望向湖面:“你不是我,不會明白。”
寧舒沉默了一會兒,擡頭看了看天色,忽然從懷中掏出了那盒香粉。他在湖心亭的石桌下摸索了一會兒,只聽“咔嚓”一聲輕響,似乎有什麽機關打開了。
韓曠看着寧舒從桌下拿出了香爐和香篆:“你這是做什麽?”
寧舒沒好氣道:“給你解蠱。”他擡了擡下巴:“坐下,凝神。”
韓曠在亭邊盤膝而坐,凝神入定,沒有半句言語。
寧舒神色複雜地望了他一會兒,将白夫人給的那盒香填進香篆裏,點燃了小香爐,将香爐放在了韓曠身邊。
一股幽微白煙順着爐頂淺淺地飄了出來。湖上清風,園中草木,都帶着各自的氣息。那點兒白煙裏微弱的野蘇與血腥氣,一落入空氣中,便很快消散了。寧舒托腮望着湖面上的幾只水鳥,靜靜地發起呆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韓曠忽然皺起眉頭。
寧舒回過神,看着他手背與頭頸上越發緊繃的青筋,低聲道:“你忍着些,不然又要重來一次了。”說話間,便見韓曠手上皮膚有一個黃色小點慢慢凸起,在肌膚之下緩緩游走起來。那小點約動越快,韓曠臉色也越來越差,身子慢慢顫抖起來。仿佛還嫌事情不夠麻煩似的,他額頭上浮現出了一片青黑色蛛網般的紋路,漸漸爬滿了整張面孔。
寧舒将白夫人給的那個香囊取下,裏頭是個極小的翠玉盒子,輕輕旋開,裏頭有一只黃豆大小的銀色甲蟲。那甲蟲雖小,但銀白背甲在陽光下一映,卻有流光溢彩之色。
當此時,那黃色小點已行至韓曠頸上,在那日入體的位置停了下來。寧舒盯緊那處,見韓曠的皮膚被緩緩刺破,一個黃色的蟲頭露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那一直安安靜靜呆着盒中的銀甲蟲忽然如流星般蹿起,恰落在那處。
鮮血順着韓曠脖頸淌了下來。
寧舒盯着那銀甲蟲,見它在血湧處停留了片刻,振翅飛落到了韓曠額上。一個幹癟的黑色蟲屍順着血流淌了下來。
寧舒用指尖拈起那蟲屍,噬骨仿佛灰泥做的一般,在他指尖頃刻碎成粉末,被微風帶走了。
寧舒撚了撚指尖,對着那在韓曠臉上逡巡不去的銀甲蟲道:“它不肯出來,你吃不到的。”說着将墨玉盒子湊近。
銀甲蟲又爬了一會兒,方才嗡地一聲,回到盒中。寧舒将小盒子仔細擰緊,收回了香囊中。
韓曠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面上青黑的紋路也肉眼可見地淡了下去:“那是什麽?”
“是虹霓。”寧舒道:“七大奇蠱之一。母蠱稱虹,子蠱稱霓,用法得當,可解千蠱。”望見韓曠驚訝神色,終于恢複了一點兒往日的跳脫:“這也沒什麽稀奇的。毒物救人是藥,殺人是毒,蠱蟲自然也是一樣。”
他摸出一方帕子遞給韓曠:“擦擦吧。傷口不可敷藥,血會自然流十二個時辰,等蠱毒排盡,自然會止血。
韓曠接過帕子:“多謝你。”
寧舒看他擦拭血跡:“你不求我把驚蟄一并解去?”
韓曠并沒答話,只把那帕子疊好,揣入懷中:“你幾時傳我功夫?再過幾日,我的內傷就要好得差不多了。”
寧舒盯了他片刻:“便是……事與願違,你也不後悔?”
韓曠搖頭:“事到如今,早已沒什麽好後悔了。”
寧舒垂眼,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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