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岸上搜人搜得風風火火,殊不知寧舒與韓曠正悄然藏在柳蔭深處的小舟之中。

天色已晚,加上所在偏僻。便是有人望來,也只當是無人的舊船罷了。

雖然暫且無事,但到底不是一個穩妥所在。并非寧舒不想走遠一些,而是韓曠實在經不得動蕩了。

方才跳窗而逃時,寧舒便覺得身邊人氣息不對。及至落在地上,韓曠幾乎直接跪倒。寧舒伸手探他經脈,發現原本暫栖于陰脈之中的新生內息不知何時竟然流竄進了陰陽交彙的穴位之中。這樣一來,韓曠內息登時紊亂,莫說提氣,便是動一動都十分艱難。

寧舒勉強把他拖到船上,急急撐船尋找藏身之處。

待再轉入船艙中時,見那人盤膝而坐,早已入定。因為冷汗涔涔,臉上的面具粘之不住,已經掉落了半邊。

寧舒找出一盤驅蟲的香點了,褪去累贅的外衫,在韓曠對面盤膝坐下。艙中昏暗,只有盤香盡頭一星細小的紅色靜靜燃着。他握住韓曠落在膝頭的雙手,也閉上了眼睛。

自家內息一與那人內息相碰,便感受到了一股冰火相接的不适。刺骨與燒灼兩種痛感隐隐順着經脈傳遞了回來。他不過是以內息探查對方經脈,尚且如此難受,韓曠此時的痛苦,便可想而知了。

當此時,最穩妥的法子,便是将無陵訣的內息收攏回陰脈之中,待一切平穩再想辦法。這法子說來容易,當真做起來,卻是另一番樣子了。

寧舒一面小心躲避歸陽心經的暴虐真氣,一面以收字訣歸攏韓曠經脈中亂竄的無陵訣內息。這內息與他自身真氣同源,引導起來本該沒有障礙。但寧舒只略一收,便覺那兩股真氣一同向自己體內湧來。他經脈本就先天不足,這一下無法承受,胸中內息激蕩,幾乎軟倒。

寧舒呼吸數次,才勉強緩過一口氣來。他心念急轉,立刻明白過來。既然兩人的內息同源,韓曠的無陵訣內息一旦傳及自身,便如同自家內力反噬一般。且這內息之中又夾雜着歸陽心經的真氣,更是險上加險。但如若不将其理順,待韓曠無力壓制之時,自身髒腑經絡必然受損。

此時別無他法,只得緩緩而行。

他将雙手重新搭在韓曠掌心,卻見那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寧舒安撫道:“平心靜氣,斂神收心。旁的都不必想。”

韓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似乎順利許多。寧舒屏氣凝神,絲毫不敢大意。及至內息回到陰陽交彙之處,變故突生。原本被韓曠強自壓制的內息,在流轉生息之處忽然暴漲了數倍不止。寧舒內力遠不及韓曠深厚,當下克制不住。兩股糾纏真氣見有隙可走,頓時如同洩洪一般向寧舒體內湧來。

剎那間當年噩夢颠倒重現。謝辰抽手時的經脈撕裂之感仿佛再次落在身上。

這變故只在剎那,以寧舒機敏,大可以抽手退卻。但不知怎的,他終究不忍放開韓曠雙手。

待要拼力承受,卻忽覺身上壓力一輕。原本洶湧的內息不知為何猝然回撤。韓曠握住自己的手也跟着松了開。

睜眼,恰見對面韓曠身形巨震,腮上肌肉鼓動,嘴角正緩緩淌出血來。那半張面具挂之不住,已然跌落在地。

寧舒呆滞片刻,猛地回過神來。趁韓曠無力,再次抓緊他雙手。寒涼氣息趁對方內息暫落的空檔一鼓作氣沖開幾處陰陽相彙的大穴,将無陵訣的內息導入韓曠陰脈之中。雖仍不免夾着歸陽心經的內息,但因為所帶不多,被寧舒的內力緩緩化去。至于落入歸陽心經主導經脈中的陰氣,則被韓曠原本的內息自然化解。這下終于陰陽分離,重歸清淨。

韓曠将一口鮮血咽下,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寧舒身上。

他身形高大,仿若一座大山壓來。寧舒氣息未順,來不及接人,被壓了個結結實實。這一下好巧不巧,兩人臉沖着臉,四片嘴唇恰好碰在一處。

寧舒嗯了一聲,偏頭想躲。奈何身上脫力,終究沒能躲開。

于是只得瞪大眼睛,呆呆由韓曠壓着。

兩人雙手仍然握着。寧舒探出指尖摸了摸韓曠的脈息,心中稍稍安定下來。

因為離得太近,借着一點兒月光,能看見那人深深的眼窩和長長的睫毛。唇上溫熱腥鹹,是血的味道。寧舒一時有些恍惚,下意識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舔過尤嫌不足,順勢輕輕吮了吮。

韓曠緩緩睜開了眼睛。

寧舒彎了彎眼睛,待要講些什麽,卻覺那人的唇在自己唇上輕輕蹭了蹭。

他慣經風月,比這過火的事不知做過凡幾。這樣輕微的碰觸,分明沒有半分情欲之感,卻反而讓寧舒渾身不自在起來。

他艱難地偏開頭,低聲道:“你壓着我了。”

韓曠慢慢撐起身體,翻身重重躺倒在他身邊。

寧舒起身,躊躇片刻,又去摸了摸韓曠的脈。一面摸,一面低聲道:“做什麽……突然松了手……”

韓曠沒有回答。

寧舒其實什麽都明白。以韓曠的敏銳,想來也十分明白內息沖擊的險境。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收手,是寧可傷了自己,也不願傷到寧舒。

一念及此,寧舒只覺心口莫名發顫,搭在韓曠腕上的手指,頓時仿佛火燒一般。

他悄悄收回手指,猶猶豫豫道:“那一日……在去金陵的船上。你明知……要失去內力,為什麽還肯救我?”話一出口,便生出些後悔來。見韓曠并不應聲,自然自語道:“算了……當我沒問……”

哪想到那人啞聲道:“因為……”

寧舒登時豎起耳朵。

“……仇……未必能報。可……你……若不救你,你便要死了……”

這似乎本是情理之中的回答。但寧舒聽了這話,心裏頭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仿佛是安心,又仿佛有些失望。往常他機變靈巧,慣愛玩笑。這時卻仿佛啞了一般,搜腸刮肚,竟想不出有什麽話要說。

于是只得悶悶道:“那還真是多謝你了。”

兩人沉默相對。盤香的最後一點燃盡,寧舒将頭探出艙外,小心觀察一番。然後利索地把面具扣在身上,披上蓑衣出了艙。

小舟微動,自柳蔭深處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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