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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熏小爐裏點着一勺香,好聞得緊,賈環半卧在床上,枕着圓木枕,卻是笑了。

紀家是簪纓世族,一應擺設偏好古風,在賈府許多日子,他竟半分未覺時代交替,朝廷更換。如今在這晉風濃郁的小房間裏,卻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一切都已不同。

他還是太急了,急着擺脫那日漸衰落的國公府,以至于在沈襄面前露了破綻。

好在他賭對了,沈襄同他是一類人,極度的自負,又有些莫名的良善,只是他紀瑜林這六十年官場可不是混過來的。

塑造一個早慧的,辛酸的,習慣算計卻知恩圖報的孩子形象,再潛移默化地恢複前世模樣,任誰都會覺得是沈襄所教,而非神鬼之論。

他有能力讓沈襄自己都是這般認為。

當年紀瑜林從一介探花爬到內閣首輔,其間多少風霜雪雨不為人知,自是不懼任何算計,怕只怕栽在這“妖孽奪舍”上頭,若是此事大白,可沒人管一條孤魂野鬼有什麽輝煌過往。

自嘲一笑,偏頭打量四周格局,他卻是挑了挑眉。

這東廂擺設嚴謹,看着也頗清冷,若是尋常孩童必定心中惴惴,壓抑不安,賈環心下了然,這是沈襄的第一關。

三歲看到老,人的心性是天生的。五歲那年他掐着日子設了連環計讓幾個庶兄為了帝師弟子席位争天搶地,醜态畢現。自己卻入了祖父門庭,後拜了帝師,幾番籌謀,一舉成了關門弟子,這便是他與生俱來的,謀。

善謀者善弈,善弈者,胸有溝壑,隐忍自持。

這些考驗,卻是試探小孩子的。

賈環淺笑,自褪了衣衫挂好,蒙被過頸,閉上眼,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

早膳很好,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除去主人家偏愛的素淡面食,還特地放了幾樣甜點并一碗白燕窩。

倒是賈環思量一會兒,心下覺着應該示弱一把,豐富他不受寵又強作驕傲的庶子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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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盯着碗看了看,又僵了一下,再小心翼翼對沈襄道:“可以撤了燕窩麽?”

沈襄放下筷子,看向他。

賈環撇過頭去,不過耳根有點紅,故意大聲道:“姨娘說了,燕窩有什麽好的,黏膩膩的,還是鳥口水,髒死了!”

沈襄皺起的眉頭略松,心中也不由軟了下來,道:“既不喜歡,便撤了,只是下次莫要在膳桌旁喊叫。”

賈環心中一噎,面上卻紅通通強作鎮靜,那模樣可愛極了,惹得老管家并兩個小丫環偷笑。

低頭默默喝粥的賈環唇角上揚,接着便是一僵。

這種算計了人又背地裏自鳴得意的心情,八歲之後就沒了吧?他這是……返老還童了一把?

莫非得了這小兒身子,連心思都稚氣了不成?

默默算計了一下利弊,确認這還陽的後遺症對自己還構不成大影響,賈環才放下心來。

承嗣之子不同于過繼,須得五代內近親方可,沈襄從未想過留後,對賈環便分外上心。

因着賈環堅持要與賈府一刀兩斷,為了不讓他于孝道上吃虧,便連夜知會幾位沈氏族老,替他安排了族中旁系的孤兒身份。

憶及幾位叔伯心照不宣的眼神,沈襄也不由失笑。

何至于小家夥去誤導,這下可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說來也頗奇,存了這份心思,再看賈環舉手投足間不自覺的氣度,他竟隐約覺着“這孩子是生來要給我做兒子的”。

這話若叫賈環聽見必要翻他一個白眼。

沈襄其人是個真正的君子,放在大晉頗有些格格不入的意味,然而寧君盛世之後,大興孔孟之道,大禦朝的世家公子們,無論天賦,個性,資質,都被從小按着”君子模板”教養着,紀瑜林更是其中佼佼者。在他不着痕跡的刻意下,不相似才是怪事。

賈環眼尾微斂,見沈襄冷臉下遮不住的歡喜,心中輕嘲。

紀瑜林,你果真是天生的僞君子。

……

晉時承嗣之儀不比後世繁雜,卻也十分鄭重,花朝節後三月三,正是難得的吉日。

時辰倉促,府中一應祭物擺設卻很周全。二人用了早膳之後便是沐浴熏香,且是與沈襄共浴,意喻從今往後父子同澤。

早春微寒,淨室裏備了同款的厚重衣物,俱是青色衿衣佩大小玉麒麟。

沈襄接了淨布,為賈環拭幹身體,這也有些講究,不多贅述。

兩人一路行至正廳,沈襄的知交便紛紛上前道賀。賈環後撤半步,神色溫謙,略帶些晚輩的恭敬與拘謹,禮儀周全,偶有插話也不顯突冗,反倒為他添了幾分靈氣無邪。

便有人對沈襄道:“得麒麟兒如此,沈兄好福氣。”

“今日當飲三杯,賀子靜大喜!”

“好你個沈子靜,族裏有這般好資質的小童我竟不知,教你撈個正着!”

……

沈襄一一應着,雙眼眯出愉悅的弧度。

沈襄人脈不多,卻頗有分量,有些還是朝中新貴,賈環旁聽了幾耳朵,卻發現其中竟有不少人名留史冊,倒讓他頗為怔愣。

按說如今永寧王年方弱冠,母族平平,在諸王之中亦不受寵,絕不會有人将這些冉冉升起的一片新星與他相聯系。只是賈環縱讀史書,”聖武之治”大致上的班底他卻是通曉,可他從未想過……竟這麽早!

晉武帝師蘇從博,一品禦史林致遠,戶部楊素聞,兵部祁天,吏部葉允容,以及……未來的聖武第一相許文琅。

旁人看來只是一場頗有分量的承嗣禮,賈環卻彷佛看到了一個時代。

許是他目光太灼熱,方才被人喚作文琅兄的青年回過身,疑道:“瑜林?”

也是巧了,那旁系早夭的孤兒名喚沈瑜林。

賈環一怔,回過神來,忙羞澀一笑,“許哥哥好。”

許文琅微微一笑,半彎下腰對他道:“沈兄與我是同輩,你當喚我許伯父。”

這下倒是哄堂大笑,祁天扭頭,看許文琅一臉認真地等着小孩那聲許伯父,忍不住道:“小瑜林快叫罷,這人死心眼兒,你不叫他一聲他不放你走。”

林致遠一向嘴上不饒人,此時便笑道:“文琅平素輩分最小,這下可找着能欺負的了!小家夥可別叫他!當心他來勁。”

正寒暄的沈襄楊素聞幾人也回過頭,頗有趣味地看着對視的一大一小。

賈環心下略沉,知道這是第二關,他鳳眼微眯,黑白分明的瞳仁飛快地閃過一絲狡詐的精光,很快,卻讓人看得清晰。

略昂了昂頭,束成單鬓童子髻的發絲襯得他靈氣逼人,“本來,叫許哥哥做伯父也沒有什麽,畢竟怎樣他都比我大。”

“只是……”小家夥嘟了嘟嘴,“伯父是長輩,要送晚輩見面禮的……許哥哥又沒有送……”

說完,他只用那一雙漂亮的鳳眼去瞄許文琅腰間三色翡的美人墜。

這下賈環卻是把許文琅挖坑埋了,那美人墜他記得,是紀家老庫裏的東西了,據說許文琅從及冠起便戴着,幾乎戴了一輩子。

許文琅失笑,從袖中掏出一塊羊脂白玉的文昌佩,蹲下身給賈環系上,林致遠不依了,“小家夥看上的可不是這塊!”

許文琅無奈,向周圍拱手告饒道:“哥哥便哥哥罷,這三色翡不值什麽,只顏色稀奇些,諸位卻是看不上的,便放了弟弟一遭兒罷。”

祁天瞪了還待說些什麽的林致遠一眼,笑道:“文琅對這美人墜寶貝得緊,想是佳人相贈,諸位莫起哄。”

氣氛正熱,外頭有人傳話,榮國公府二老爺到。

林致遠直接一口茶噴出去,回頭對沈襄道:“看不出子靜竟是個交友廣泛的。”

沈襄早想好了由頭,便道:“瑜林父母早喪,唯幼時與我親近些,後來一路随我上京,卻是走丢了,幸得賈員外郎的妾室趙氏相救,教養到如今,今日不将人請來也不像話。”

祁天唏噓道:“小瑜林是個命苦的。”

賈環低下頭,看似情緒低落,實則在掩飾自己抽搐的嘴角。

他是想過要脫離賈府,甚至誤導旁人自己是沈襄親生,可從沒想過沈襄只一句話便能連那一點兒血脈聯系都斷了。

何況,便是将來有人發覺他與趙姨娘關系,也只會以為沈襄是他親父,畢竟,有誰會這麽傻,為一個陌生孩童做到如此地步。

賈環狠狠閉了閉眼,長出一口氣。

若你今後待我如初,紀瑜林必不相負。

☆☆☆☆☆☆

賈政進得沈府來,因着身後的小厮被攔在外頭,沒了人低眉順眼的陪襯,他的官步便顯得有些滑稽。

他來,便是知曉這事板上釘釘,不容更改,然而王夫人的話卻是說進他心裏去了:既然賈環已送出去了,多想無益,不如附送了趙姨娘,日後他若落魄與賈氏無幹,若是富貴了,必要記賈家一份恩情,若他是個小白眼狼,左不過還有三丫頭在呢。賈環獨性子,誰也不親近,只愛往探姐兒身邊湊,挨了罵也是笑嘻嘻的。

想起昨晚剛開了臉的周姨娘,賈政便沒那麽不舍了。趙姨娘相貌雖美卻粗俗不堪,哪有周氏的溫柔小意。

因他一路走一路思量,小半盞茶的回廊竟走了一柱香,沈襄皺眉,看着吉時将誤,便着人再去催請。

正當口,人到了。

在座的除去沈襄與許文琅是白身外皆是三四品官,蘇從博卻是皇子文師,正當一品,賈政的官步便僵在了門口。

林致遠此時還在工部行走,官不大,正是賈政頂頭上司,便似笑非笑朝他道:“賈大人好威風。”

賈政是個臉皮厚的,強壓下心中不安,拱手道:“失禮了,諸位大人,下官驟失環兒……”

“賈伯父,環弟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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