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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伯父,環弟怎麽了?”一道急切的童音傳來。

賈政一看,卻是差點氣血攻心,面前這一副妖嬈嬈的模樣的小童,可不就是那禍頭子!

若當初用這副樣子好生哄了忠順王爺高興,哪來這麽多波折?寶玉的事還沒平,倒害他被那個一事無成的大哥恥笑!

不由怒起,喝道:“逆子!”

見沈襄有意攔下欲開口的林致遠,賈環心知這是第三關,若過了,沈襄必視他為親傳弟子,傾其所學地教導,他心中一定。

卻見賈環瑟縮了一下,雙眼似有懼意,低頭咬了咬唇,再擡起頭,他已是滿臉淚痕,鼓起勇氣哽咽道:“你必是将他送人了……像我一樣,我知道二公子同忠順王爺搶戲子這事難辦……嗚嗚嗚……可是,可是……環弟他也是你兒子啊……嗚……”

賈政見他不認親父,又這般惺惺作态,怒極,揚手就要打,卻被沈襄一把按住了手腕,賈家男人個個中看不中用,哪裏是沈襄對手,賈政一節腕子被捏得幾乎要折斷也沒能扯回來,臉色青紅交替,旁人也只道他無言以對。

賈環又哭道:“如今我有幸尋到叔父,不必以身侍人,可環弟……嗚……”

他哭得凄慘,連被他捉弄過的許文琅也不由嘆氣,将人攬進懷裏,輕輕拍打他後背。

林致遠心直口快,冷冷一哼,道:“賈二老爺倒是頗重嫡庶長幼。”

一向謹言慎行的蘇從博竟也道:“代善公英靈未遠,後人卻是如此……可悲,可嘆。”

春風過堂,打得賈政一個激靈,他頭腦立時便清醒了,欲要解釋,手腕卻被沈襄捏得疼痛不已,竟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賈環伏在許文琅懷裏,額頭抵在他左肩,不斷滾落的淚滴很快在上等的雲華錦上濕成一片。

本是做戲,但觸景生情,哭着哭着,他也不由有些傷感起來。

同是這般年紀,最初的最初,他所有的算計不過是想讓父親注意自己。

他倒背論語時,父親正手把手教庶兄練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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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丹青成絕時,父親正和庶兄互相悔棋。

他無人與弈時,父親正帶着庶兄逛青樓。

待他金榜題名,才恍覺,一切都是笑話。

後來呢?他弄死三位庶兄,絕了他們子嗣,發賣合謀害死他母親的姨娘婢妾進最下等的青樓,把父親生生氣死了。

那時他大勢初成,面對滿朝緘默,心中惟有志得意滿。

如今想來,只有惘然。

賈政再欲說些什麽,他已無心去聽,想必趙姨娘人已送到了,便是他們想留下個把柄也是名正言順留下那三小姐,與他卻無尤。

連趙姨娘,除去對她的敬重,也只是他對原主的一份補償罷了。

幼承庭訓,他真正學到的唯有“決斷”二字,卻已受用終身。

擦幹眼淚,賈環撩袍對着被沈襄幾人制住的賈政叩了三個頭,道:“教養之恩瑜林不敢忘,日後必報,只是環弟前車之鑒,瑜林深覺齒冷,從今往後,瑜林不願再同賈氏談情分。”

蘇從博點頭,拂了拂短須,對衆人道:“瑜林賢侄恩怨分明,今日我便為他做個見證,諸位意下如何?”

蘇從博一言既出,分量頗重,衆人也覺此事合情在理,便紛紛應下。

賈政目眦欲裂,眼見府裏最上不得臺面的小凍貓子在衆位命官面前如魚得水,只道會咬人的狗不叫,保不齊将來懷恨在心,于仕途上給寶玉下絆子。怒火與心中漸起的不安交織在一處,燃盡他本就不多的理智,他陰沉沉道:“不孝子!連老子也不認了?你可記着,你三姐姐如今是養在夫人身邊的……”

話未說完,卻被祁天按住了肩膀。

祁天三十當啷的漢子,站到近前比賈政高出一個半頭不止,他咧嘴一笑,很是憨厚的樣子。

“賈大人……”

“咣!”

賈政鼻子頓時一歪。

血水混着涎液再加上一點鼻涕,一氣兒滾出來,原本俊秀端方的一張臉讓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賈環擡頭,卻被許文琅遮了眼睛,“莫看,怪吓人的。”

沈襄大致明了賈環的心性,資質與能力,心中喜歡,此時也不再沉默,着人帶上他的名帖,将嚎叫不已的賈政擡回去。

祁天收了拳,順路撇了撇冠帶,示意幾個親兵跟上,又朝打頭的那個比了個手勢,回頭嘆道:“本以為賈政單槍匹馬來搗亂,手上想必有兩下,誰知……唉~”

許文琅放下遮住賈環視線的袍袖,聞言哈哈一笑。

賈環擡眼,看着祭桌上燃盡的香,沉默良久,回頭對沈襄折身一禮。

沈襄将他扶起,道:“吉時贻誤是天意,侄兒莫自責,天命難違,你我既無父子之緣,那可願拜吾為師?”

賈環重活一世,自是頗敬鬼神,當初祖父為他冊命,也曾算出他寡親緣,薄妻兒,遂不強求。

當下執了弟子禮,賈環便伏身拜倒,口稱師父。

☆☆☆☆☆☆

話說這邊廂擡賈政回府的卻是祁天的親兵并幾個人高馬大的沈府家丁,那賈家小厮夾在其中好似一只嫩生生的小雞仔,心中惴惴,又怕被主子問責,一路上哭天搶地,倒是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祁天此時正在五城兵馬司任職,幾個親兵也是平日巡邏街巷的熟臉,便有人招呼道:“幾位大哥這是幹什麽去?“

”賈二老爺這是……犯事了?”

“我看着是有些像。”

……

領頭的親兵叫李延虎,個頭不高,生得也憨,人卻是個促狹的,他掂了掂背上的賈政,朝衆人拱了拱手,道:“此事說來話長,今日我們統領正同人吃酒,這賈二老爺找上門來,指名畫姓地要挑戰我們統領,我們統領就說了……”

他清咳一聲,學出一個醉醺醺的武生調:“這事兒……沒個彩頭?”

說着,他又捏出個文人腔來,“這賈二老爺道:‘我有美妾一名,比是不比?‘ ”

“我們統領一聽,眼睛咣當那麽一睜,就那麽一拳……唉,可憐賈二老爺就躺平了。”

衆人哄笑。

又有人道:“怨不得要勞李哥一路護送,原是祁統領怕賈二老爺不認帳啊!”

“就是!就是!”

“祁統領怕人跑了哩!”

……

李延虎嚴肅道:“正是這個理兒,諸位可快散了罷,莫耽誤我們統領好時辰。”

衆人笑鬧了一番,方罷了。

李延虎見人群散去,笑呵呵地回頭,目光掃向幾個同僚,拖長尾調道:“方才……”

“啊!李哥說啥來着?”

“沒聽清……”

“李哥方才說話了嗎?”

沈府家丁八風不動,賈家小厮淚流滿面。

賈政被這麽一激,卻是厥過去了。

不題賈府衆人是何滋味,自此,便與賈環再不相幹。

入了沈氏族譜,賈環便喚做沈瑜林,這名字于他頗有緣法,雖時常教他憶及前生,卻也不舍更換。

一來二去,便到了午時,雖有一場鬧劇,幾人興致卻還好,沈瑜林坐在衆人下首,入了席。

席面是天然居訂的,道道精美絕倫,沈瑜林略飲了幾杯梅子酒,卻有些食不知味。

寡親緣,薄妻兒。

從前他只當笑話聽,如今想來,前世今生樁樁件件,莫不是印證。

他為嫡,母早喪,父氣絕。

他為庶,父無良,母位卑。

筷子送至唇邊,略燙,微微驚了沈瑜林一下,低眼一看,卻是一只素褶點金湯包。

幾日前的一幕幕滑過腦海,心頭酥酥麻麻地痛。

趙姨娘……

輕聲一嘆,罷了,我本是個不信命的,怎麽如今竟矯情了?傾我之力,怎不能将人護于羽翼?

不對,從此不該叫姨娘了,當喚一聲母親才是。

沈瑜林眉頭略松,勾出一個釋然的微笑。

☆☆☆☆☆☆

因着贖妾之事上不得臺面,趙姨娘被安排從後門入府,沈瑜林剛掀了門簾,早被人一把抱住。

“環兒……我的環兒……”

沈襄此時也掀了簾進來,身後跟着一雙青衣丫環,他也不近前,略對趙姨娘颔首,“趙夫人。”

趙姨娘本名趙嫣然,因與王夫人的閨名季嫣重了,府裏也只喚一聲姨娘,驟然被喚一聲趙夫人還有些茫然。

沈瑜林從她懷裏紅着臉退後,喏喏道:“師父。”

沈襄點頭,又對趙嫣然道:“我這府裏并無女眷,為夫人名聲計……”

沈瑜林忙道:“母親家中尚有父兄,師父莫憂心。”

趙嫣然不懂這些,雖在賈府潑慣了,此時驟見外男,卻還有些羞臊,将沈瑜林攬在胸前,撇過頭去。

沈襄一想也是,便從袖中取出那張疊得四四方方邊角泛黃的賣身契,放在桌上,道:“夫人如今已是自由之身,賈政其人種種,夫人自知,我不多言,只望今後夫人另覓佳婿,不致累及瑜林。”

說罷,轉身去了。

沈瑜林将這幾日種種一一告知了趙嫣然,又道:“父不慈,子不孝,今後,世無賈環,孩兒名喚沈瑜林。”

說完,伏身三叩。

趙嫣然早在聽到賈政将她的環兒送到忠順王府時便泣不成聲,見沈瑜林跪倒,忙将人抱在懷裏,哭道:“賈政這個殺千刀的,環兒不認便不認了,只是你姐姐,她……”

沈瑜林皺眉,他對這姐姐并無印象,他當初命懸一線時也未見人來探過,可知是個薄情的,但趙姨娘既這般說了,只好安慰道:“三姐姐過幾年便要及笄,王夫人眼皮淺,到時籌算一二,也不是難事。”

趙嫣然哭聲方止,期期艾艾道:“真的?”

沈瑜林見她哭得花貓也似,不見半分從前潑婦模樣,心頭不由一軟,道:“真的。”

他這姐姐大他一歲,雖則勳貴人家議婚早,庶女卻無定論,到時只尋一戶殷實人家,多撒些銀錢下聘,将人撈出那泥潭輕而易舉。

只是,他眸光一暗,若是個心氣兒高的,可怪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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