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無

地震過後,朝廷最終給每戶災民發放二兩銀子喪葬補給,減免來年的所有賦稅。

康熙下了罪己诏,親自前去天壇祈福。後來又另外追加了十萬兩銀子的赈災銀,加上京城大戶人家的捐銀捐糧,随着新年到來,地震帶來的種種混亂,總算告一段落。

除了斷垣殘桓以及郊外的一座座新墳,似乎也與以前沒什麽不同。百姓堅韌,日子還得繼續,京城又重新恢複了生機。

納蘭容若瘦得脫了形,侍衛處的人亦與他一樣累,他也只得歇息兩天,又要回去當值,換其他同仁歇息。

外面雖然太陽高照,氣溫卻極低。長生平時愛出去院子裏玩,早上吃過早飯,跟着納蘭容若認了幾個字之後,就開始坐不住了,胖身子扭得像是毛毛蟲,望着盧希寧眼淚汪汪撒嬌:“額涅,我要出去玩。”

納蘭容若對他嚴厲,他也機靈,知道盧希寧好說話,便向她求助。

盧希寧看了一眼納蘭容若,他本來拉下的臉立刻變得溫和,放緩聲音堅定拒絕:“不行,讀書豈能半途而廢。以後長大了沒有本事怎麽辦,阿瑪額涅也不能養你一輩子。”

長生氣鼓鼓盯着他,憋了半晌後反駁道:“我去讨飯!”

納蘭容若:“......”

盧希寧哈哈笑了起來,上次她與覺羅氏帶他出去逛鋪子,他看到街頭的乞丐,便好奇問東問西。

覺羅氏告訴他之後,沒想到他倒記在了心裏,給自己立下了這麽大一個目标。

長生看到盧希寧笑,也咧着嘴跟着咯咯笑,納蘭容若無語看着母子倆,有盧希寧在,他也別想做嚴父,幹脆由了他們去。

盧希寧的确很好說話,微笑着說道:“外面很冷,如果你出去的話被凍着,或者生病了,需要吃很苦的藥。這些你都願意嗎?”

長生聽到很苦的藥,立即猶豫了,吭哧着說道:“我只出去玩一小會兒,不會生病。”

盧希寧不置可否,聳聳肩說道:“好呀,你出去玩吧。”

長生歡呼一聲,立即從塌上滑下來,跑到盧希寧面前,跺腳擺手催促道:“額涅,快給我穿厚衣服,要穿有毛毛的皮襖。”

盧希寧雙手捧住他的胖臉蛋擠成一團,笑着道:“好,我去給你拿。”

納蘭容若見盧希寧太過寵溺兒子,神色明顯不同意,偷偷斜着盧希寧,卻沒敢吭聲。

盧希寧拿了皮襖給長生穿好,他立刻迫不及待蹬蹬瞪往屋外跑去。盧希寧起身跟在他身後,納蘭容若忙拿了風帽給她穿上,嘟囔着道:“這麽冷,你怎麽盡由着他。”

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盧希寧與覺羅氏納蘭容若都有分歧。

她看似随和,除了危險的事情堅決不允許外,長生願意學什麽,穿什麽,她都會事先告訴他這麽做的好處與壞處,由他自己去選擇,一切後果自負。

現在長生還小,不過盧希寧的教育還是頗有成效。比如他貪玩不肯好好吃飯,盧希寧問過之後,他依然不吃,她也不會勉強。

沒一會他就餓了,零食點心一律沒有。他哪怕再哭鬧,盧希寧也只是好脾氣告訴他,這是他的選擇,起先說好的事情絕對不能反悔。

沒兩次之後,長生開始了乖乖吃飯。在覺羅氏院子裏也一樣,不用她再追在他身後,一口一個乖孫,求着他再吃一口。

盧希寧聽到納蘭容若抱怨,也只是笑了笑。長生從棉簾裏靈活鑽出去,外面寒意撲來,他被凍得縮着小身子打了個哆嗦,她則不客氣哈哈大笑。

外面光禿禿也沒什麽好玩,地面上結了層薄冰,走上去不小心就會摔跤。

長生邁着短腿跑了幾步,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像個球一樣在地上滾了滾,費勁力氣才爬起身,要哭不哭來到盧希寧面前,乖巧地道:“額涅,不玩了。”

盧希寧摸摸他的頭,說道:“好,回屋吧。”

長生帶着哭腔嗯了聲,回到暖閣裏,盧希寧脫下他的厚衣衫,問道:“摔疼了吧?摔哪裏了?”

“這裏。”長生擡起腿,指了指膝蓋,又伸出小手遞到盧希寧面前:“還有這裏。”

盧希寧脫下他的厚棉褲,掀起褲腿查看他的膝蓋,他穿得厚,膝蓋只是有些紅,手掌嚴重了些,被磨得起了血點。

她忍着心疼,給他穿好褲子,柔聲細語說道:“我給你手掌清理一下,不過你要忍着啊,會有些疼。”

長生點着小腦袋答應了,盧希寧去拿來她蒸餾的酒精,扒開瓶塞倒了些在幹淨的棉花上,握着他的小手輕輕擦拭。

酒精一沾到傷口上,長生痛得眼淚啪啪直掉,小手下意識往後縮。

盧希寧拽緊了,擦拭幹淨上面的髒污,吹了吹他的手,微笑着道:“好了。”

長生抽噎着,撲到盧希寧懷裏,可憐兮兮地道:“額涅,我錯了,外面冷,我再也不出去玩了,要摔疼。”

盧希寧忍笑誇他:“長生真乖,知道錯了就好。”

納蘭容若在旁邊靜靜看着他們母子,長生眼裏還含着淚,已經又開始傻笑,主動爬到椅子上坐好,拿着《千字文》指指點點開始認字。

他神色若有所思,收拾好炕桌,笑着道:“寧寧,還是你厲害,你的方式比我好。”

盧希寧認真地道:“我不會講大道理,講了他也聽不懂。很多事情只能讓他自己去嘗試,吃到苦頭就不會再去做了。我盼着他長大以後,會成為負責任的人,以後做某件事時,會首先考慮後果,如果後果能承擔才會去做。只我一人也不行,因為對這個世界的規則,你比我懂得多,這些就需要你教他了。”

納蘭容若笑,去擰了熱帕子過來遞給她:“擦擦手。”

盧希寧接過來擦拭幹淨手,納蘭容若拿銀勺挖了香脂,握着她的手摩挲,眼含笑意看着她道:“我們一起擦。”

淡淡櫻花的香氣散開,長生眼巴巴看着他們,扔掉書滑下椅子,颠颠跑上來湊熱鬧:“我也要,我也要。”

納蘭容若嫌棄斜了他一眼,不過還是小心翼翼避開他的摔傷處,敷衍地抹了幾下,說道:“好了,去讀書吧。”

長生舉起胖手湊到鼻下深吸了口氣,咯咯笑道:“真香啊,額涅,我要吃點心。”

盧希寧轉頭看着滴漏,早飯吃得早,她也有些餓,幹脆大方地道:“好,我去讓廚房蒸幾碗奶酪來。”

納蘭容若攔住她,站起身說道:“我去吧。”

走出去吩咐完,過了一會他才進屋,說道:“寧寧,大哥來了,我讓人把他領到了前院,我們去看看。”

盧希寧呆了下,到了年底盧騰隆也忙,不會随意上門,他來肯定有事。忙喚來奶嬷嬷看着長生,與納蘭容若去了前院。

行墨領着盧騰隆進屋坐下上了茶,盧希寧與納蘭容若也到了。彼此見了禮,他看了眼納蘭容若,若無其事又坐了下來。

納蘭容若觑着他的神色,寒暄幾句後主動站起身,笑着道:“大哥你與寧寧好好說話,中午就留在府裏用飯。我去看着長生,那小子皮得很,寧寧不在他得把屋子都拆了。”

盧騰隆眼珠轉了轉,很快哎了聲,說道:“都是我的錯,妹夫你快坐着,我絕不是要避開你說話,主要是這件事棘手,起先我不想麻煩你。可我腦子轉得快,轉念一想,你與妹妹沒什麽秘密,她都已經告訴了你,你又給了我銀子,我再瞞着你,我還是人嗎?”

納蘭容若:“......”

他望了望天,又重新坐了回去。

盧騰隆幹笑幾聲,吃了口茶潤潤唇,放下茶碗後嘆了口氣,開始細細道來。

“我與妹妹将阿瑪留下的銀子拿了出來救助百姓,雖說我聰明做得隐蔽吧,那麽大筆銀子,實在是不好隐瞞,被比我稍微聰明那麽一點點的人看明白了,比如皇上。還有就是挖空心思,想着發災難財的人。”

說到這裏,他的眼神狠戾,淬了口道:“妹夫可知道陳弘勳這個王八羔子?”(注)

陳弘勳是與李自成齊名的張獻忠養子,當年張獻忠被豪格領兵打敗之後,朝廷為了做給其他的叛軍看,盼着他們主動投降,善待張獻忠的親信後人,并未追究他們的罪行。

陳弘勳以前靠着張獻忠橫行鄉裏慣了,又好吃懶做,在京城經常惹事。官府看在其身份上,又沒有犯下什麽大罪,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納蘭容若點了點頭,見盧希寧一臉莫名其妙,大致與她說了其人。

盧騰隆拍着大腿,冷笑連連:“你猜他怎麽着?他居然來到家裏,一張口就要我拿出五千兩銀子給他。上門硬搶,上門來!”

盧希寧聽得瞪圓了眼,驚訝地道:“憑什麽啊?”

“對啊,憑什麽啊!”盧騰隆氣得直翻白眼,重重呸了一聲:“他不過仗着朝廷不管,咱們盧家沒落了,就想着來敲詐一筆。他也不算徹底顧頭不顧腚,還知道留下一句威脅,說是盧家的銀子見不得光,要是不給的話,他就上衙門去報官!”

納蘭容若皺起眉,思索片刻後說道:“大哥,這件事我來處理。”

盧騰隆斜靠在椅子裏,嘿嘿笑道:“我已經處理好了,不用妹夫插手。昨晚陳弘勳吃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省倒在胡同裏,後來家裏人見他沒回去,忙找了來,把他簡了回去。這麽冷的天氣,唉,可憐喽,聽說病得厲害,已經燒得人事不省。”

納蘭容若眉頭皺得更緊,照理說盧騰隆解決了陳弘勳,沒了隐患他也不會告訴盧希寧,他先前提到了康熙……,納蘭容若神色不禁微變。

果然盧騰隆馬上變了臉,哭喪着道:“妹妹,皇上知曉了,差了身邊的大總管梁九功親自上門,問了我幾句話。梁九功也沒有拐彎抹角,直問陳弘勳的事情是不是我做的。我沒敢承認,也沒敢否認,我就這麽裝傻。梁九功那張臉多深沉啊,我也看不懂他的意思,他也只随意問了幾句就回了宮。妹妹,我估摸着,咱們露餡啦!”

對上康熙肯定沒什麽好事,盧希寧比盧騰隆還要緊張,納蘭容若愣了楞,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盧騰隆一咬牙,瞬間又變了幅面孔,雙手一攤說道:“銀子我們也沒有用,全部捐了出去,皇上若是查起來,我反正會一五一十地交待,絕對不會有半點謊言。陳王八羔子的事情,我是不會承認的,他那是罪有應得,我是替天行道。”

他轉頭看向納蘭容若,肅然道:“妹夫你不要插手,因為你一旦沾上了,納蘭大學士也會被牽連進去,好多人正等着彈劾他呢。”

也不管納蘭容若的回答,盧騰隆轉頭叮囑盧希寧:“妹妹,我來是想先跟你透個底,得對好口供。就說阿瑪額涅自小教我們與人為善,好好做人,長大後報效皇上朝廷。阿瑪臨去前留了話,這些銀子我們一個大錢都不能花,要拿去做善事。如今見到百姓遭難,馬上義不容辭施以援手。”

盧希寧顧慮重重,勉強說道:“嗯,我知道了。哥,你說的話我一句都不會忘。”

納蘭容若看着兄妹湊在一起商量對策,将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這時行墨匆匆走進來,說道:“舅老爺少夫人,宮裏來了人,宣舅老爺少夫人進宮去見皇上。”

盧騰隆嗖地蹦了起來,失聲道:“這麽快?皇上怎麽知道我在妹妹這裏?他派人跟着我了?沒想到啊,我竟然這般重要!”

行墨神色古怪,眼角抽了抽,見盧希寧嚴肅看了過來,忙垂下頭恭敬地道:“前來傳旨的人說,先去過舅老爺家中,知道舅老爺來見少夫人了,正好上門來,順便一起傳話。”

盧騰隆松了口氣,吸了吸鼻子,眼珠子一轉,對盧希寧說道:“妹妹,皇上肯定知道我們在一起串口供,不過無妨,我們依舊照着前面的話說。記得拍皇上的馬屁啊,一定要狠狠地拍!”

盧希寧想哭,她不擅長拍馬屁,對着康熙也拍不出來。

納蘭容若神色平靜,起身說道:“走吧寧寧,別耽擱了,我送你到宮門口。”

盧騰隆低頭看着身上的衣衫,他裏面穿着官服,雖然破舊了點,見康熙也不算禦前失儀。

攏了攏皮襖,起身往外走,蹭到盧希寧身邊,輕輕“噗呲”吐了聲。

這是他們兄妹以前躲李氏說悄悄話的暗號,盧希寧聽到後,磨磨蹭蹭放緩腳步,與盧騰隆并肩走在一起,朝他擠擠眼。

盧騰隆偷瞄了眼前面的納蘭容若,壓低嗓子飛快地道:“妹妹,皇上要見的是你吧?這事該是衙門官府出面啊,從上次梁九功來我就覺着不對勁了,今日又親自召我們進宮,你養皇…為男寵了?”

他把皇上兩個字含混了過去,盧希寧只無語至極,白了他一眼,說道:“沒有,哥你別胡說八道啊!”

納蘭容若聞聲回過頭,盧騰隆急得不行,手往下壓要她小聲,壓到一半又坦然自若收了回去,袖着手裝作無事發生。

盧騰隆裝傻,納蘭容若也只當沒看見,牽着盧希寧的手上了馬車,擁着她說道:“寧寧別擔心,大哥說得對,只實話實說就好,你們無愧于心,皇上也不會為難你。”

盧希寧知道他沒說出來的話,康熙對她有想法,肯定不會為難她。

納蘭容若頓了下,耐心解釋道:“我不能出面,不是怕把納蘭府牽扯進去,而是我若出面,只怕惹得皇上更懊惱。寧寧,你說清楚就好,陳弘勳的事情也不要隐瞞,皇上極為聰明,瞞肯定瞞不住,說不定會連着岳父的事情一起被懷疑。陳弘勳這種人,京城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他死,死了也就死了,皇上也看他們這群人礙眼。大哥那裏我下去跟他說清楚,你先歇一會。”

馬車停下,納蘭容若下車後,上了盧騰隆的馬車,沒多久又回了來,笑着無奈搖頭:“大哥真是聰明,唉。我跟他說過了,他答應了下來。”

盧希寧也沒有辦法,眼見紫禁城就在前面,事到臨頭也沒有什麽辦法,只得硬着頭皮面對。

納蘭容若等在神武門外,盧希寧與盧騰隆一起進了宮。來到乾清宮,梁九功與一個小太監笑眯眯等在那裏。

小太監疾步上前,迎着盧騰隆往偏殿而去。他覺着不對,回過頭一看,梁九功腰彎得都快斷了,恭敬無比迎着盧希寧去了東暖閣。

隐隐約約間,他看到明黃的身影,伫立在暖閣門前,似乎在等待期盼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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