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無
康熙幾乎是落荒而逃。
盧希寧一下車,他就捂住嘴咳了起來,咳得直不起腰,五髒六腑在狠狠翻滾,全身上下牽扯着痛不可抑。
盧希寧神色之中,有抗拒,不安,退避,唯獨沒有動容。哪怕有那麽一丁點的猶豫與掙紮,他也會感到好過很多。
康熙悔不當初,如果當時沒有将她賜婚給納蘭容若,就算是選了曹寅,如今估計就是另一種局面。
納蘭容若才貌雙全,待人真誠,情深不渝。而他自己因着身份,無法做到只守着她一人,甚至連尊崇的份位都給不了她。
她曾經說過,情愛就是兩個人在一起時,會變得比以前更開心。他若強自奪走她,興許他會開心,而她這輩子,永遠再也無法如以前那般,笑得比太陽還要耀眼。
他懂得情愛為何物時,一切都太遲,他們沒有在最好的時候相遇。他再年輕幾歲,那時他遠比現今沖動,他會不顧一切要了她。
又或許,等到他江山再穩固些,沒有那麽多的忌諱,他願意去冒險試一試。
只可惜啊,就算身為天子,既不能左右天,連心愛的女人都得不到。
康熙痛苦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幾乎透不過氣來。回到乾清宮,梁九功瞧見他走路搖搖欲墜,吓得臉色大變,戰戰兢兢問道:“皇上可是身子不好了,奴才去傳太醫來。”
康熙眼前陣陣發黑,無力跌坐在塌上,啞着嗓子說道:“去吧,順便把明珠索額圖他們傳來,我還有事情吩咐。”
梁九功憂心忡忡,想勸又忙止住了,趕緊前去請來太醫正,納蘭明珠等大臣也一起來到了東暖閣。
康熙伸出手讓太醫診脈,對着納蘭明珠他們說道:“你們自管将災情,以及救助情形報上來,無需管我這邊。”
衆臣忙稱是,索額圖與納蘭明珠等人,前後一一回禀了最近的災□□宜,康熙不時插嘴問幾句,或者吩咐幾句。
太醫診完脈,卻不敢打斷康熙與朝臣的對話,退在旁邊急得額頭都冒出了細汗。
納蘭明珠斟酌了片刻,搶在正要說話的高士奇面前,懇切地道:“皇上龍體要緊,等歇息一陣,奴才等再回話吧。”
康熙捂着嘴又咳了幾聲,太醫忙趁機上前,恭敬地道:“皇上操勞政事新心系災民,憂心過重,又出外吹了涼風,如今已起了熱。臣等下去商議着開方子,待服下藥,若汗能發出來,臣估摸着皇上的龍體會好上些,不過,臣鬥膽進言一句,服藥之後,皇上還須得多歇息,否則,皇上的病會一直反複。”
索額圖等人見狀,也齊聲勸着康熙。他垂下眼簾陷入了沉思,片刻後問道:“我可否會将病氣過人?”
太醫還沒有回話,衆人忙連聲道不敢,皇上都是為了江山社稷才累倒,他們只恨不得替他病了.....
康熙沉下臉,不耐煩地拔高聲音,“你們休得啰嗦!”
屋子裏瞬間鴉雀無聲,太醫悄然咽下口水,結結巴巴地道:“皇上乃是天子,與尋常人不同,就算将病氣過人,也是臣等的榮幸.....”
康熙的神色愈發冷,感到懊惱萬分。若是将病氣過給了她,那她又得吃苦。他無力垂下手,他果然命硬,就不應該見她。
良久之後,康熙擺了擺手,太醫忙退了出去,梁九功跟着前去取藥熬藥。康熙順眼看向外面陰沉的天,深深喘了口氣,說道:“你們繼續。”
高士奇忙繼續說了起來,梁九功熬好藥之後端到康熙的手邊,他看了一眼,拿起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接過清漱了口。
藥味在胸口翻滾,他幾乎沒有當即吐出來,卻死死忍着壓了下去。
就算再難受,也是他自己活該。
議事到半下午,衆臣告退下去忙碌。康熙靠在椅背裏,全身酸疼,連呼出的氣都滾燙。
梁九功猶豫掙紮許久之後,還是上前道:“皇上,侍衛處的人都回了宮,頗爾盆與曹大人,納蘭大人在外求見。”
康熙頓了下,說道:“傳他們進來。”
梁九功應聲退了下去,三人一并走進屋,上前恭敬請安之後,頗爾盆開始回禀前去赈災事宜。
康熙眼神從幾人身上掃過,停留在了納蘭容若身上。他衣衫濡濕,往常清隽的眉眼,如今粗粝了幾份,眼眶深凹進去,加深了倦容,好似在引人心疼。垂手肅立在那裏,身形修長如同修竹。
康熙再也看不下去,猛然移開了視線。頗爾盆回完話,康熙又過問了幾句,便讓幾人退下了。
很快,他叫住了納蘭容若:“你等下。”
納蘭容若轉身留下,康熙垂下眼簾,說道:“這次盧希.....盧氏的災後防病措施很好,等過段時日,我會論功行賞。她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納蘭容若愣了下,先謝了恩,之後委婉地道:“內人生性淡薄,作為大清的子民,定當為大清出勞出力,內人亦從未求過回報。”
康熙擡眼看去,眼神冰冷,“我不是賞你,我是賞盧氏!你去問過她之後再回話。”
納蘭容若忙應下,不卑不亢地道:“皇上,內人想要的是大清海晏河清,人人都能讀書學習各種知識,大清能真正強大。她最想要的,是做默默的引路人。”
康熙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神色似哭非笑,淡淡地道:“你倒與她真是伉俪情深,夫唱婦随,婦唱夫随。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回府去好生歇着......”
不然她又該心疼了,康熙下面的話沒有再說出口,轉而道:“天氣多變,你也要注意着身子,盧氏也一樣。她功勞卓著,若有任何不适,馬上來請太醫。如今太醫院的太醫與城裏的大夫都忙着在診治災民,若是請不到人,立刻進宮來遞消息,無需管什麽時候,就說得了我的旨意,随時可以進宮。”
納蘭容若忙謝了恩,轉身退了出去,看着陰沉快要變了的天,大步流星出了宮。
到了傍晚,雨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來,張婆子進來點亮燈,盧希寧動了動身,發現半邊身子發麻。不知不覺間,她已經保持了一個姿勢許久,筆尖的墨汁都幹了。
她邊收着紙筆邊問道:“長生呢?”
張婆子上前接過毛筆,說道:“小少爺在夫人院子裏,先前富嬷嬷來傳話,夫人說晚上讓小少爺歇在她那裏。奴婢見少夫人在忙,就沒有進來打擾。”
盧希寧嗯了聲,張婆子拿着筆退了出去,打了熱水進來,她洗幹淨手,還沒有到吃完飯的時辰,坐在塌上吃茶。
沒一會簾子掀開,納蘭容若一身寒氣走了進屋。她忙站起身,欣喜地迎上去,打量着他眉眼間的疲憊,問道:“你怎麽回來了,不是前去了平谷嗎?”
納蘭容若深深凝視着盧希寧,脫下髒濕的外衫,嘆了口氣說道:“很多地方的道路損毀,人馬都過不了,只得将押送去的赈災物先留在了附近。皇上調了直隸兵來接手,先得想法将道路修通後再進去。戶部與工部,加上太醫院的太醫留了下來,其他人全部回了京,留在那裏吃住都是麻煩,也幫不了什麽忙。”
盧希寧想想也是,她沉默片刻,說道:“你先去洗漱吧,我先讓張嬸去拿晚飯來,先吃飽了飯再說。”
納蘭容若轉頭四下找了找,詫異地道:“臭小子呢?屋子裏沒他,一下可安靜了不少。”
盧希寧說道:“在額涅的院子裏,晚上跟着額涅睡。”
納蘭容若笑了起來,意味深長朝她眨眨眼:“真是天助我也,好不容易有點空閑,他不在正好。”
盧希寧也跟着笑,說道:“你快去洗漱吧,針線房給你新做了衣衫,我去給你拿進來。”
最近納蘭容若一下瘦了許多,以前做的秋衫已經不合身,針線房又給他趕了幾身出來。
納蘭容若洗漱了出來,案桌上的飯菜已經擺好,他餓得不行,只管着悶頭吃飯。
比平時多吃了大半碗米飯,又喝了碗雞湯才放下筷子,感慨萬分道:“以前我挑嘴,平時吃得也少,飯菜定要講究雅,賣相不好的一律不碰,氣味太重的更是敬而遠之。如今仔細一想,那純粹是因為不餓,日子過得太好了。寧寧過來,讓我好好抱一抱你。"
他懶洋洋斜倚在塌上,一只腿垂在塌下,一只腿踩在塌上。左手肘搭在腿上,右手裏捧着茶碗,外衫敞開着。原本的矜貴退去,不再是斯文溫潤的讀書人,好像戲文裏的纨绔子弟。
盧希寧打量着他半晌,說道:“你現在越來越像我哥了。”她指了指牆壁,“如果你蹲在那裏就更像了。”
納蘭容若幾乎沒跳起來,馬上将翹起的腿放下去,放下茶碗撣了撣衣袍皺褶,看到敞開的衣襟準備扣上,想了想又放下了。
拉過盧希寧摟在懷裏,拿衣衫裹住她,用力地親她的臉,惡狠狠說道:“我哪裏像你哥了,我這是真名仕自風流!”
盧希寧笑個不停,用力掙脫出來,理着散亂的頭發,拉緊他的衣衫,白了一眼說道:“你也不怕冷,就算自風流,也沒有大冷天還敞着胸的!”
納蘭容若眼尾一挑,抱怨着道:“我這是為你而露,可惜你現在都不看一眼,真是白冷了一場。不過寧寧,你身子可好?”
盧希寧推了他一把,正色道:“別作怪啊,我好得很。對了,我今天去見了我哥。”
行墨是納蘭容若的小厮,她今天見了康熙,行墨肯定會全部如實告訴納蘭容若。
她若是不說的話,納蘭容若興許不會直接問,心中肯定會胡亂猜測。
夫妻之間應該在大事上彼此坦誠,盧希寧也沒打算瞞他,從頭将盧興祖留下的錢說起,到為何去見盧騰隆,以及碰到康熙的事情,前後仔仔細細說了。
從她說到遇到康熙時起,納蘭容若的眼簾就垂了下來,面色沉靜一言不發,她說完許久之後,他還沉默着。
盧希寧看了他一會,也沒有再出聲。他心裏肯定不好過,她對此事也無能為力。
如果在以前,她不太會關注這些事情,面對康熙的表白,她只會說聲哦,謝謝。
但是現在不一樣,她懂得了更多的人情世故,也能體諒對方的感受。
她不知道現在的變化是好是壞,不過若是能選擇,她還是喜歡以前心無旁骛,簡單純粹的自己。
納蘭容若轉頭看着她,眸色複雜,啞聲道:“寧寧,多謝你能對我如實相告。你阿瑪留下的銀子,你要怎麽處理都由你,不夠的話我再補貼你一份。大哥不富裕,将銀子全部拿了出來,我也補貼他一份。”
盧希寧啊了聲,忙說道:“我哥那邊你不用管,本來這些銀子我哥就沒動過,平時的花費,全部是明面上掙的錢。”
納蘭容若輕搖了下頭,說道:“寧寧,大哥對你好,這份情我銘記在心。不管大哥花不花這份銀子,這是我對大哥的心意,你不要管,也不要有心裏負擔。至于皇上.....,我對你沒有任何的責怪,一切都與你無關。”
盧希寧苦笑道:“我沒有想過會這樣,不過皇上也沒有強迫我,至少現在他還不會對我如何。”
納蘭容若想起下午康熙的種種行為,柔聲道:“寧寧,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皇上沒有賜婚,讓我們走到一起,如果我是後來才遇到你,興許我也與皇上一樣,落入同樣的境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的好藏不住,總會被人看見,讓你什麽都不做,拿情情愛愛困住你,實在太自私。皇上能尊重你,珍惜你,我也一樣。”
他臉上浮起恍惚的笑意,握着盧希寧的手輕聲道:“我也只能為你做這些,信任你,愛護你。若我連這點都做不到,我也妄為男人。”
盧希寧心裏酸澀溫暖交織,想要對他笑,卻怎麽都笑不出來,一開口聲音已經哽咽,幹脆埋進他胸前,深深吸着氣,将眼淚眨了回去。
納蘭容若摟着她,輕輕摩挲着她背上突起的骨頭,心中疼惜更甚。
她每天都會關心他,告訴他要按時吃飯,不要累壞了身子。她也一樣累,府裏上下一大堆事要忙,空有一身本事卻無法施展。
她日漸消瘦,卻從來沒有叫過一句苦一句累。他每次回來,她都笑臉相對,總是以最好的一面對他。
深深的歉疚幾乎淹沒了納蘭容若,他對她的關心還是太少,總以為她在府裏沒什麽事情,剛成親時還好,後來就漸漸忽略了。
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關在府裏足不出戶,沒有再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成天面對着哪個院子的月例幾何,香燭幾何,哪個姨娘又有了身孕,她如何會快樂?
納蘭容若心潮起伏,捧着她的頭,親吻着她眼角的淚,呼吸漸漸急促,手往下而去。
突然,屋外熟悉的哭聲越來越近,他郁悶地哼了一聲,坐直身子理好衣衫,瞪着門口在奶嬷嬷懷裏哭花了臉的長生。
“額涅。”長生一見到盧希寧,扭着胖身子朝她伸出手,可憐兮兮地道:“額涅抱,要額涅。”
盧希寧伸手接過他,奶嬷嬷恭敬地道:“小少爺臨睡前一定吵着要少夫人,夫人哄不住,只得讓奴婢把他抱了回來。”
納蘭容若對奶嬷嬷擺了擺手,不滿地看着依偎在盧希寧懷裏撒嬌的長生,教訓他道:“你都這麽大了,還成天賴着額涅,也不怕羞。”
長生扭過小腦袋,幹脆不去看納蘭容若,撅着嘴對盧希寧說道:“阿瑪兇,我不喜歡阿瑪,額涅你讓他出去。”
盧希寧斜了納蘭容若一眼,見他果然皺起了眉頭,忍不住笑了起來。長生腦子靈活得很,故意對她說拉丁語,欺負納蘭容若聽不懂。
納蘭容若擡眉,說道:“這小子是不是沒說什麽好話?我看他成天還是太空,幹脆将滿語也學起來吧。來,他這麽重,別累着了你,讓我來。”
從盧希寧懷裏提起長生,他瞪着腿就要哭,納蘭容若臉沉到一半,瞄到盧希寧不贊同的眼神,馬上放緩了神色,将長生高高舉起來,勉強柔聲道:“阿瑪陪你玩好不好?”
長生被舉在半空中,高興得幾乎沒手舞足蹈,咯咯笑個不停,大聲道:“還要,還要。”
納蘭容若又舉了幾次,長生笑得歡快無比。盧希寧見狀,不緊不慢地道:“他越笑越精神,你慢慢陪他笑吧,我先進去洗漱。”
納蘭容若一愣,等盧希寧進了淨房,他馬上變了臉,抱着長生嚴肅地道:“好了,睡覺!”
長生還沒有玩夠,癟着嘴就要哭,納蘭容若冷哼一聲,閑閑說道:“你不哭的話,阿瑪送你一匹小馬,還有抱着你舉高玩。”
小馬對長生來說沒有什麽興趣,覺羅氏早就送了他小馬,而且一送就是兩匹,他根本不稀罕。
最能吸引住他的,還是舉高玩,烏溜溜的眼珠轉動個不停,連聲道:“我不哭了,要阿瑪舉高玩。”
納蘭容若看着他與盧希寧相似的眉眼,神色頓時柔和下來,長生是她與他的骨血,任誰也拆不開抹不掉。
他臉上帶着微笑,溫聲道:“只要你乖乖聽話去睡覺,我以後得空了就抱着你舉高玩。”
長生鬧了一場也累了,小腦袋點了點,靠在納蘭容若懷裏,奶聲奶氣說道:“好。阿瑪抱着我睡。”
納蘭容若摟着他軟乎乎的小身體,将他放進小床裏,脫了外衫給他蓋好小被褥,哄着他道:“睡吧。”
等盧希寧洗漱好出來,長生已經呼呼睡了過去,看着他天真無邪的睡顏,放低聲音道:“你行啊,這麽快就把他哄睡着了。”
納蘭容若得意地笑,牽着盧希寧上了床,從身後懷抱住她。她像是嵌入了他的身體般,兩人剛好嚴絲合縫。
過了片刻他問:“寧寧,你累不累?”
盧希寧嗯了聲,說道:“我還好,你在外奔波勞碌一天,應該累了吧?”
納蘭容若輕笑出聲:“還有點力氣,寧寧,你選擇快還是慢?”
盧希寧愣住,“哈,當然是看狀态,合适最好。”
納蘭容若笑着應了:“好,你提醒我啊,不過我不一定能把我好度,有時候緊要關頭,也會情難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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