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崔氏 “人還在家中,又如何能說晚呢?……
短短一夜之間,重禮儀詩書的河中陳家風氣大變,門客清談幾乎不可尋見,各個院落門庭緊閉,往來巡視的部曲守衛多了數倍,連角門看守都從尋常仆從換成了一隊幾乎能把門塞住的大漢。
陳家五郎原本就擔負着陳家內院巡護之責,刺客之事一出他便被自己的親爹陳二老爺罰了一百鞭刑,只是現在陳家正是多事之秋,這刑罰先記着,等那惡虎似的人物走了再說。
所謂的“惡虎似的人物”指的自然是盤踞陳家客院的鎮國定遠公,如今陳家上下說是畏之如虎毫不誇張,連帶對那客院也是能繞行便繞行,仿佛那裏不是住了人,而是鬧了鬼。
當然,對于陳仲橋陳二老爺來說,他怕是寧肯陳家上下怨鬼亂竄,也好過被那“妖怪”活生生折磨,從客院出來不過一個時辰,他下巴上被精心保護的胡須就掉了一半。
衛薔讓他給兩京十三世家中沒有給錢的餘下九家寫信,根本就是在借陳家的手敲竹杠,百多年來各個世家之間聯絡有親,來往緊密,今日陳家被撅了三尺地皮去,還要帶其他世家一同被刨成坑,從前只聽說世家之間互通婚姻的,沒想到今日就淪落到互通地皮的地步。
陳二老爺擡筆寫信的時候恨不能仰天長嘯,抒盡一腔惡氣,筆落在紙面上還是得“愚兄私以為定國公自北疆遠來辛苦……”一想到定遠公手下的粗鄙之人會拿着他親手寫的書信敲開那些世家的大門,薄薄的一張信箋上筆墨凝澀寫得他恨不能頭顱裂開,寫了撕,撕了寫,勉強有了三四封,他手一抖,幾十年的養氣功夫抛在地上,終于忍無可忍地沖出了正院。
……然後跑回自家院落,鐵着臉趕走所有下人,最後抱着自己妻子的腰不肯說話。
陳仲橋的妻子出身貝州崔氏,前朝時是頂級著姓大戶,如今在山東一帶也影響頗大,雖然因為朝代更疊不在兩京十三世家之列,也是舉手投足驚動一方的豪門。
崔氏比陳仲橋大上兩歲,抱着自己的丈夫像是少女時抱着自己還未成人的弟弟。
“阿薔從小就有勇武之名,當年在西京,別說我們陳家兒郎,那些武将侯門裏也找不出個能打敗她的少年郎,如此堅毅的姑娘驚逢變亂,以一女子之軀重振衛家聲威,不悍勇些,怕是早就死在北疆了。如今皇後娘娘将東都世家中的未嫁之女都以為聖人祈福之名卷進宮中,世家顏面不存,只一心恨皇後勢大。大伯請阿薔歸來,為的是能一破京中皇後一手遮天的局面。二郎,我們陳家想用她,便要如用人一般以誠相待。你和大伯将她當名刀器物的心思連我這個在後宅的粗鄙婦人都知道,何況她這久歷風霜位居一品國公之人呢?我雖不懂軍事,也不懂朝政,可我知道情誼最重,人心難算……若以價論,金銀不堪其重。”
頭眼都埋在妻子香軟的腰腹之間,陳仲橋長嘆一口氣,道:“四娘,我還沒來得及談情論誼,此事已一發不可收拾。”
妖怪她不跟人談論情誼啊!
柔軟纖白的手指拂過自己丈夫的脊背,崔氏輕聲說:“二郎莫要與我推诿,當年你與阿薔的爹也是同朝為官,真有心提情誼,初見之時就該論輩相交帶她來後院與我相見才對,如何直接引入客院不聞不問?不過是你們從一開始就存了将人當兇刃的心,人對兇刃,遠之、妨之,不外如是。”
過了一會兒,陳仲橋悶聲道:“悔之晚矣。”
崔氏笑了:“人還在家中,又如何能說晚呢?當年阿姜最愛越州绫,又喜歡石榴紅色,我這恰有一匹,昨夜已經趕成了衣裙,你不來,我今日也要親自給她送去。”
“四娘!瑤姊!”叫着年少春閨嬉戲時的稱呼,陳仲橋一張老臉又蹭了蹭,“是我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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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名崔瑤的婦人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低眉輕笑:“夫妻一場,說這些做什麽?”
二夫人崔氏帶着仆婦們浩浩蕩蕩地去了客院,這事兒立刻傳遍了陳家上下,陳五郎自然也知道了。
不過知道的有些晚,距離他親娘“羊入虎口”已經又過去了足足一個時辰。
腳跟兒幾乎要在水磨石地上盤出個洞,陳五郎還是放不下對自己娘親的擔憂,往客院那兒挪去。
剛挪至客院門口,他就聽見仆婦說:“五郎,夫人與國公大人去了花園,國公大人還帶着她那長刀。”
腦海中登時回憶起了斷成兩截的屍體,又浮現猛虎嚼肉的畫面,陳五郎握緊手中鐵槍,拔腳便往花園奔去。
陳家的花園繞湖而建,湖邊有數棵百年老樹,陳五郎剛沖進花園的門,就聽見有人說:“哎呀哎呀,千萬小心別摔下來。”
瞬間,他做好了伸直雙手托住自己親娘的打算。
等他一路疾馳到樹下,又猛地停住了。
離地近兩丈高的樹杈上站着一個穿着黑色錦袍的人,窄窄的主枝上,她穿着一雙絲帛包裹的木屐,卻如履平地,一手持着一把長刀,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貓。
樹下幾乎站滿了陳家還未成人的孩子,他們一個個待哺雛鳥似的仰着頭緊緊看着,嘴裏随着那人一舉一動歡呼不已。
站在樹上的人神色頗有些得意,是陳五郎從未見過的眉目飛揚。
長刀在手中一轉,那人笑着說:“我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早就已經是爬樹的祖宗了,現在可信了?”
“信了信了!阿薔你趕緊下來。”樹下說話的聲音又響又亮,陳五郎看過去,看見自己的親娘也在孩子堆裏笑着仰頭,雙手還撐在了臉旁作喇叭狀。
被叫作“阿薔”的當然是衛薔,她笑着摸了摸懷中的貍花小貓,長刀往樹枝上一拄,朗聲說:“想我下去,你們倒是退開一點兒,那邊那個小子,不要對着樹幹偷偷學我,我這身本事你們可學不來,先去蹲三年的馬步練好了下盤再來。”
她站在樹上對着樹下的孩子們指指點點,大說大笑,葉間的碎光照在她的臉上,也被她映得亮了。
樹下的人問她可要繩索,或者先把長刀扔下來,至少将腳上的打滑的木屐脫了,她都搖頭拒了,只是揮手讓其他人都讓開。
“退一步,再退一步……”她指點着別人退後,自己腳下也跟着動,看得人格外揪心。
正在陳五郎讓人去取梯子的時候,樹上傳來一聲驚叫,衛薔竟然腳下一滑往後跌了出去。
陳五郎吓得頭發都要炸開了,連忙往前沖去,卻被一把劍攔住了去路。
“別礙事。”說話的是一直在往嘴裏塞點心的衛清歌。
在一幹人的驚駭的叫喊聲裏,衛薔并沒有如他們以為的那樣跌落在地上,只穿着木屐的腳背勾住樹幹,她轉臂以大刀的鞘撐了一下樹幹,略一借力,再收腳轉身撤刀一氣呵成,接着便如一只巨大的黑蝶翩然落地。
木屐穩穩踩在石路上,發出一聲細響。
花園裏人們遮眼不敢看的動作還沒做完,此時都都整整齊齊呆愣在哪裏。
好一會兒,一聲尖叫打破了寂靜:“阿薔,你可要吓死我了。”聽了這一聲,其他人才仿佛活了過來,有人驚呼,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拍手。
衛薔長臂一展,将小貓送到一個女孩兒的懷裏,笑着尖叫的那人說說:“崔姨,吓到別人就算了,您可不是第一次見我這麽玩兒了。”
她身量高挑,眉目間是有些淘氣的笑意,明豔動人更勝過滿園春花,偏偏态度又恭敬潇灑,如春風剛一拂動滿樹薔薇又在長河上弄起褶紋。
崔氏擡手拍了一下衛薔的肩膀,拍得極輕,更像是撫弄一樣:“你這樣在高處假摔戲耍,看多少次總是讓人害怕呀。”
“是我的錯,我給崔姨賠禮。”衛薔說着話,竟然真從懷裏掏出了一塊黑色的石頭,“崔姨從來喜好收集奇石,這塊石頭是在我麟州所得,看着是墨色,對着陽光一照看是濃綠,對着月光看是深藍,為了崔姨,我可是專門帶着它輾轉千裏。”
崔氏有些驚又喜,手指抖了兩下,才将石頭接了過來。
“這麽多年了,我這點閨中愛好你竟然還記得?”說完,她以手帕捂嘴笑了起來,另一只手已經握住了衛薔的手。
陳五郎眼睜睜看着自己四十多歲的娘在天下第一兇兵面前嬌笑得宛若豆蔻少女,臉上一片将要遠離人世的死寂。
笑鬧完了,崔氏一手還搭在衛薔的肩上,她看見了自己的兒子,招手喚他過來。
“阿薔,這是我的二子,名叫重遠,小名貍奴,今年二十二了。貍奴,還不來見過你的阿薔姐姐?”
陳重遠身邊有人笑出了聲:“貍奴?不就是小貓貓?嘿嘿嘿……”
笑的人是衛清歌。
陳重遠只覺得自後腦往下都被人釘上了木梁,片刻也動彈不得,又覺得有一團火在臉上已經燒了起來。
偏偏那穿着黑衣的殺神也不懂他的窘迫,她驚訝地打量着陳重遠,然後笑着說:“這竟是貍奴?從前那個小阿弟?我記得從前在西京,他不過兩尺高,還嚷着要學武從軍,如今竟然已經這麽大了。”
“連你這打遍了西京的衛家‘二郎’如今都成了國公大人,其餘的孩子自然也各有長大,不然……”
崔氏摩挲了一下衛薔右手背上的傷疤,語氣中難掩唏噓之意,她也意識到自己心中有些滞澀,又擡頭笑着說:“阿薔,你要不要看看你貍奴阿弟學武的本事?也指點他一番?”
“好啊,貍奴是慣用槍?”
點頭應允的時候衛薔已經要拔刀出鞘。
陳重遠背脊上剎那間寒毛倒豎,手指幾乎要捏斷槍杆,強忍着才沒有後退。
陳家其餘的孩子都還是被養在高門深處的年紀,反而不知什麽兇兵、什麽殺氣,一個一個小臉上寫滿了雀躍和期待。
目光從陳重遠身上移開,看向那些孩子,衛薔把拔出一半的刀又插了回去。
她笑着說:“我們就在這裏比劃兩下,也不必用刀,清歌,把你的劍給我。”
抱着劍的小姑娘蹭蹭蹭跑過來,臉上有些不情願,還是把劍遞了過來,又連抱帶拖地接走了那把刀。
衛薔掂了下手裏的劍,拔出長劍,把劍也給了衛清歌,只留了劍鞘。
她往前走了兩步,歡歡喜喜的孩子們擠擠攘攘地都退開了。
“貍奴阿弟,從你持槍之法看,你是師從西京岳大家,岳大家最擅長連招突刺,進無蹤,退無影,你施展一番給我看看。”
她眉目舒展平和,仿佛那兩截屍體、今早那只步步威逼的惡虎不過是陳重遠的一場噩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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