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聖旨 “你可願當這千秋天下間第一個女……

又是一日清晨,又是晨霧未散,兩騾子并一驢的木車就被停在了陳府的門口。

鎮國定遠公衛薔穿了她來時的黑布袍,伸了個懶腰。

“陳家的香枕軟被着實醉人,可惜我是個勞碌命,又得在這車上奔波。”

經過崔氏的一番“斡旋”,陳家最終要給北疆的是黃金一千兩,白銀五千兩,原定的銅錢一萬貫換成了以未來五年中每年價值千貫的藥草和價值千貫的糧草相抵,因為“驚吓”而多的那份“壓驚禮”幹脆省掉了,若是只看數目結果,陳仲橋本該覺得滿意,可他一想到如今被定遠公塞進了懷裏的那些書信,總覺得自喉頭以下,渾身都是苦的。

苦歸苦,客套還是要有的。

“能得定遠公一句稱贊,是陳家上下之幸,若定遠公返程之時還有閑暇,不如來小住幾日。”

衛薔莞爾一笑,看着他說道:“陳刺史,我不過與你客氣一下,你也不必假作親近到如此地步。”

陳仲橋:“……”

還沒等他再說什麽,衛薔又問:“銀錢藥材糧草都裝好了嗎?”

“銀錢藥材都已經裝好了,價值千貫的糧食有萬石之數,如今陳家只拿得出兩千石,下官今日就安排人去采買剩下的……”

衛薔點了點頭,說:“嗯,青州齊州等地去歲風調雨順,世家積存的糧食應該有不少,你從前又是青州刺史,青州上下總該給你點面子,你就讓你手下的人往那去,買糧之後直接送往薊州給刺史于成,絕不準去定州和太原府買糧。”

青州、齊州遠在山東,雖然糧價會低,可距離蕲州要穿過幾州之地,路上耗損必然不少,遠不如在靠近北疆的太原和定州買糧,就近送入北疆,省了人力車馬。

陳仲橋也是當過一州刺史的人,卻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定遠公會如此要求。

難道她盤踞北疆與太原恒州的各家起了龌龊?

站在半丈之外,陳重遠拎着自己的行囊規規矩矩站着,他小聲問身旁的女孩兒:“為什麽阿薔姐姐不讓去太原定州買糧?不是更近嗎?”

衛清歌的腰間挂了幾個連夜做的布兜,背上還有一個包袱,若是陳重遠有心就能發現外面的包裹布都是他們家的桌布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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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客院裏的陳設除了家具也不剩什麽了,滿園繁花灌木都差點被衛清歌當柴砍了帶走。

摸了摸自己的劍,衛清歌說:“就是因為近啊,所以太原和定州的糧價不能漲,不然北疆老百姓就難過了,你怎麽這也不懂。”

陳重遠點了點頭,他不懂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陳仲橋并不适應在自家大門口點頭哈腰地聽人一項一項指派,可昨晚他夫人掌燈之後才回家,也不許他再去叨擾定遠公,諸多事情就只能這時候一件件問清楚。

衛薔卻有些不耐煩,險些又打了個哈欠:“剩下的事情你不必擔心,東西備好,自然有人來取。”

看一眼漸亮的天光,她說:“也該來了。”

誰該來了?什麽該來了?

石路上,一陣馬踏之聲遙遙傳來,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河中府靜谧的清晨。

馬匹嘶鳴,鐵蹄幾乎要将青石踏裂,陳仲橋眉頭緊皺,連忙讓人去喚來自家的部曲。

衛薔站在原地沒動,只是剛剛松散的肩膀微微挺直,臉上漸漸有了笑。

“籲——!”

疾馳到近前,人們才看這是有百多人的一隊騎士,領頭之人穿了青色勁裝,背後縛了一把寬面重劍,她身材不高,與河中府尋常女子相似,又清瘦,看着那重劍幾乎随時要将她壓倒。

可這女子偏偏利落下馬,輕松得仿佛身後什麽也沒有。

“咔!”

下馬的一百多人單膝跪地,那女子背後的劍鞘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地上。

“定遠軍麾下泰阿将軍衛莺歌領命率泰阿部二百人五日內自麟州至河中府,今全員如期抵達,請國公示下。”

定遠軍!

陳重遠瞪大了眼睛,因為胸中激蕩,他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七十多年前初代定遠公率定遠軍橫掃中原,才平定了先唐破滅以來的數十年戰亂,有了大梁立國,定遠軍也被賜“定遠鎮國”之號,是無數百姓無數世家人心裏的天下第一雄兵。

可十幾年前,定遠公全家滅門,蠻族趁定遠軍歸屬不定之時突然南下,短短幾日之內,“定遠”二字便湮滅于黃沙。

對于大梁來說,消失的不只是一支軍隊,不只是數萬英勇男兒,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一條不可橫渡的河,一道永遠令人安心的國之屏障。

那之後,北疆各州飽受屠戮劫掠之苦,在蠻族鐵騎之下成萬裏焦土,太原城被燒,長安城被毀,大梁皇族帶着世家出逃至東都……那些年很多很多時候,還沒長大的陳重遠都會想。

要是定遠軍還在該多好。

要是定遠公還在該多好。

要是衛家還在該多好。

直到七年前,新任定遠公衛臻重建定遠軍,幾年間,定遠軍收複了北疆十一州,又在新帝登基群王造反的時候救了整個東都。

定遠軍……陳重遠知道自己的手在抖。

很多渴望,只有看見它近在眼前,人才會知道那是噬心吞血不可抑制之向往。

站在前面的衛薔此時也一掃身上的憊懶不羁之氣,陳重遠站在後面能看見她的脊背已經挺得筆直。

“該抓的人抓了嗎?”

“回國公,綏州至麟州三處匪寨已被攻破,共抓匪盜七百四十餘人。”

“該殺的人殺了嗎?”

“回國公,匪首七人、惡貫滿盈者三十六人,皆已經授首。”

“該追的人追到了嗎?”

“回國公,在同州發現兩處南吳探子窩點,已派人追查,昨日摸到南吳探子在河中府的窩藏之處,今日寅時一刻全數抓捕,死十七,生三,已經押在城外。”

“死的交給陳家。”

“是。”

短短言語,字字落地有聲,仿佛已經交代完了無數事情,一旁的陳仲橋聽得是悚然又茫然,最後聽見交給“陳家”,他下意識也繃緊了身子。

衛薔看向他,說:“陳刺史,十七具屍體連着前日那些刺客……都交給你了,別忘了給自己請這剿滅之功。”

“是、是……”陳仲橋拘謹得仿佛不是在自家大門口,而是在北疆的演武場。

“既然事情都辦妥了,你們就先帶着陳家給我們北疆的深情厚誼回去麟州,起來吧。”這些話,衛薔是對衛莺歌說的。

嬌小的女子低頭稱“是”,就被衛清歌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拉了起來。

“莺歌姐姐!你幫我把這些都帶回去。”說着,衛清歌開始解身上的小小的包袱和布兜。

衛莺歌不僅個子稍矮,人也長得稚氣,褪去了一身的肅殺之氣,看着比衛清歌還要小兩歲。

用手一抓最大的包袱,衛莺歌說:“你又把別人家的被子也拿走了?”

聽見她們說話,陳仲橋清了下嗓子,連被子都拿走,這才是他最熟悉的那個刮地皮的北疆作風。

看向自己的兒子,他本來想再說兩句留人的話,可見到兒子那雙盯着北疆人馬快着火的眼,他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

定遠軍行動極快,既然接了新的軍令,他們就毫不含糊,衛莺歌拉着衛清歌親自一輛輛清點清楚了車馬財物,登記造冊,又讓衛清歌在冊子上簽了字,最後對衛薔行了個禮,然後拉上東西就走。

而此時,晨霧還沒散盡。

看得陳家上下目瞪口呆。

自己的兵走了,衛薔的肩膀又垮了回去,粗陋烏黑的袍袖一甩,她說:“心意收到,我也該走了。”

走走走!趕緊走!

陳仲橋深深行了一禮:“國公大人,犬子年幼,少經風雨,一路上若有冒犯……”

“放心,真冒犯了我就寫信跟你要錢,或者跟你那在東都的大哥要錢。”

衛薔說的毫不客氣,陳仲橋卻莫名有些心安了。

要錢就好。

要錢總比要命好。

察覺自己的想法,陳二老爺心裏又是一梗,完了,自己是怎麽了?竟然覺得眼前的定遠公只要錢不要命就是個好人了?!

衛薔剛坐上馬車,又有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奔騰而來,這次卻是從另一個方向來的。

東都的方向。

“傳聖人谕,太子太保,鎮國定遠公,兼西京都禦留守,權知北疆五地節度,上柱國,無終郡主衛臻,蘊是韬略,竭節保邦,悉心陷敵,複振國威。靖群氛於海表,凝庶績於天階……”

回到自家的院落,陳仲橋的腳還是有些軟,正房門前,崔氏已經等在了那裏。

“聽聞有給阿薔的聖旨。”

“是,聽說定遠公回朝聖人的身子一下大好了,還下了聖旨褒獎定遠公,賜了她全套親王儀仗,又讓滿朝文武在東都門外迎接她歸東都,聖人實在是比大兄所想的還要看重她呀。”

崔氏面色平靜,只是有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懸在唇角。

“這豈非好事?二郎為何悶悶不樂?”

陳仲橋嘆了一口氣,北疆來的定遠軍,那個當風而立的背影,他兒子看見的,他也都看見了,此時也依然不能忘懷,喝了一口茶,他說了一句他對自己大兄也絕說不出口的話:“我只覺得有些悵然,親王儀仗又如何,沒有定遠軍半分風貌,名刀當以風沙伴,敵血洗,斬蠻族王旗,複萬裏河山,請她歸朝,實在有些辱沒了。”

嘆完之後,他搖搖頭說:“名刀也好,狼匪也罷,好歹是走了,五郎跟着她去學武,我倒是比從前寬慰了些。四娘,你說得對,陳家不能只看着朝中那一點地方,五郎想要給自己找找出路,我攔着,他反而恨了我這個當爹的,不如出去摔打一番。”

說完,拈兩下胡子,陳二老爺又起了詩興,想寫一首送兒子學武的詩,過幾天寄給兒子。

看一眼書案,他說:

“四娘,你怎麽有興致看起了《孟子》,平時你不是最煩這些文章?”

崔氏猶是在笑,合上書冊,她輕聲說:“昨日突然想看看了。”

低眉垂目之間她又想起了昨日自己聽見的話。

“北疆十一州,半數官、七成吏皆是女子,崔姨,為了讓我入東都,北疆官員已經在吏部悉數入冊,我欲将女子為官之事在天下推而廣之,第一步,女子可以抄錄公文黃冊做小吏,第二步,便是女子科舉。您才華卓著,居深宅而知天下,世間罕有人能及……三年內,雲州、麟州各要開女子州學,我也打算設學政一職。我世間罕有的崔姨,你可願當這千秋天下間第一個女學政?”

這就是,阿薔要做成的第三件事。

何其可笑,何其荒謬,何其狂妄?!

呂氏武氏也未成就之功業,她衛薔怎麽就如此信誓旦旦呢?讓別人聽見,都會以為她是一場大夢不肯醒。

手指抓了一下《孟子》,今年已四十歲崔瑤不得不承認,幻夢極美,她動心了。

她竟然想,同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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